沈惟一跑得更快了,衣擺随風飄揚,腳步輕快地不像話,眼看着就跑到跟前,還喘着氣,已經在大聲宣告:“爹爹!我回來啦!”
暖陽映在孩子笑着的臉龐,枝桠在身上投下斑駁花影,他給沈惟一擦拭跑出來的汗水,覺得這樣的沈惟一比花還好看,随手折下一枝桃花别沈惟一耳朵,沈惟一立馬歪着腦袋笑問:“爹爹!我漂亮嗎?”
漂亮嗎?漂亮死了。
比七百畝桃花還漂亮。
“很漂亮。惟一很乖。”他記得他說。
“我是爹爹最乖的孩子呀。”他記得沈惟一笑着說。
如今最乖的孩子已經離家半月,不知去向,不知歸期。
沈沛白的時間突然變得充裕起來。以前總是閑不下來,好不容易擠出一點時間,每時每刻都不敢浪費,沈惟一想做什麼想玩什麼,他都陪着,現在想來,這些年所有與生意無關的時間,全部被沈惟一占據,就連睡前想放空一會兒腦子,都有沈惟一扒着他趴他胸膛上睡覺。分分秒秒,都是沈惟一的影子。
如今有時間做點自己的事,發現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想再養隻小動物,又怕小動物也離開。當真是不喜歡離别。
于是日複一日盼着來信,回家多晚都會問一句今日有沒有收到信,可一月過去,除了最初報平安那封,再無音訊。
終于在沈沛白二十六歲生辰這天,接連收到兩封來信。一封是沈惟一,另一封是商老闆。
沈惟一說:“哥,生辰快樂……我在天崇住下了,這裡的街比咱清州的更熱鬧,習俗也不相同,好在我習慣很快……今日天氣很好,天崇很少下雨,溪裡很少有魚,我撈了幾次,都是些小不點,還不夠塞牙縫……哥放心,我隻在天氣好時去撈魚,下雨天絕不出門,不會讓自己置身危險之中……我找了家糧鋪幫忙搬糧食,糧鋪老闆姓李,我們叫他李叔,他供我吃住,一天還給我五十文錢,我都攢着買新衣服……新認識好多朋友,有的寫得一手好詩,還有畫技極為高超的鄰居,我一看見畫,就總想起——”中間一個大黑點,繼續寫,“過去我的大作,離開清州時有些匆忙,沒來得及收拾,也不知道那些畫還在不在……哥照顧好自己,用得着陸靖辰與大壯的地方盡管用,過去我沒少被陸靖辰坑,你使喚使喚他是應該的,大壯和他阿爹都很會釣魚,我經常跟他們出去,什麼釣魚撿蘑菇,我倆關系好得很……我很好,哥不用擔心,也别來找我,過陣子我就去報名進軍營,不必回信,我收不到……”
絮絮叨叨,都是些日常,這次寫了三頁紙,寫得滿滿當當,即使是信紙,話也又密又多,照例囑咐不必去找,末尾的“見信安。勿念。”都被擠到最邊上去,字體小得可憐。
沈沛白反複看了三遍,才小心收好,拆開商老闆的信。
商老闆說:“皇城消息不好打聽,沈公子來信問的那位大官,據說權勢不小,消息封得緊,也不敢冒加打聽,隻探到十二年前秘密去過清州,聽聞一個人在恣甯街上走了一圈,回來了……”
十二年前,那時候沈惟一四歲……如果是來尋子,怎麼又回去了呢?
是不喜歡四歲的沈惟一嗎?
中都探到的消息,據沈惟一阿娘生前所說,他的生父并不期盼他的到來……可是四歲的沈惟一,真的很乖啊?沈沛白沒時間陪他,他就一個人在連成路的汀步石上單腳跳來跳去,來來回回像走獨木橋,忽然眼尖發現什麼,手往水底一攪,水面漣漪迅速散開,沈惟一蹲下身子,在一圈一圈水波中欣賞自己美貌。等水靜止,再重複攪亂,看有什麼變化。
阿娘見了,會逗他:“惟一看見什麼了呀?”
沈惟一擡頭,臉上揚着輕快的笑,很開心道:“是我自己,是惟一。”
阿娘提着裙子蹲下來随他一起看,唇角漾着笑,誇他道:“惟一真漂亮,又乖又好看。”
沈惟一更開心了,不時傳來銀鈴般的笑聲,水底的影子也随他笑意盈盈。
荷塘收蓮蓬時,沈惟一也去幫忙,比旁邊都小上太多的籃子,沈惟一歡歡喜喜提起來,跟沈沛白說:“小籃子,是我的。”
沈沛白摸着他圓圓的腦袋,說:“對,是你的。上船吧,多摘點蓮蓬,回來我剝給你吃。”
沈惟一便跟着福伯他們上船,跑起來時短短的發尾搖搖晃晃,上了船,他看中哪朵蓮蓬,福伯就抱着他去夠哪朵,摘了兩三朵,就想摘花,滿載而歸時,躺在一堆蓮蓬裡開懷大笑,沈沛白在八角亭裡等船靠岸,就見沈惟一捧着摘來的大捧粉嫩嫩的荷花找他,說要拿給銀棠做何花酥。沈沛白笑着說好。
沈惟一頭頂還頂着一片荷葉,看見沈沛白沒有,趴在荷塘邊随手撈了一朵掐斷,小跑過來蓋在他頭頂,笑得虎牙也露出來,眉開眼笑道:“爹爹,這樣就不曬了。”
荷葉遮住頭頂烈陽與大半視野,沈沛白現在低頭隻能看見暈皺的池塘,和在跟前繞着他蹦蹦跳跳的沈惟一。
大多數時候沈惟一都是自己一個人玩,趴五曲橋上玩荷葉,掐斷荷葉的莖,斷開的地方隻連着一層皮,搖晃時下面那截兒軟塌塌的,似掉非掉,看着不好看,還有些吓人。
沈惟一便不玩了,拿着阿爹給他做的蜘蛛網杆去撲蜻蜓,撲不到也沒關系,回房間找出沈沛白送的竹蜻蜓,放飛了,再追着去撲。
這樣的沈惟一,他的生父居然不喜歡他嗎?
天崇……沈惟一去天崇,又是為了什麼呢?
商老闆信上還說,那位大官的孩子應當是早産,不知是男是女,八成不容易活,興許來清州隻是巧合。
早産……難怪小時候一直都瘦瘦小小的,怎麼養都沒法長得像陸靖辰一樣白白胖胖。
沈沛白盯着“天崇”二字入神。沈惟一果然還是想家了嗎?可他的生父,想不想他呢?
到了飯點,福伯又來催他吃飯了,“公子,吃飯了。”
“你們吃吧。”
沈沛白把門關上,提筆寫信,雖然找到那位大官的可能性不大,但萬一就有消息呢?如果人家真的不要沈惟一,那他就是親自去天崇綁,也得把沈惟一綁回清州。
他低頭寫着寫着,突然把信紙揉成一團,打了下自己腦袋,趴書案上,腦袋埋進雙臂間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