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甯府,玉溪鎮。
初春天亮得遲,這會不過寅時中,明月高懸,天幕依舊黛藍。
晨風裹挾着濕冷的寒意刮向這座沿河小鎮,伴随着清脆的咯吱聲在空曠的街巷中響起,沉寂整夜的玉溪鎮,逐漸在煙火氣息中蘇醒。
街道兩邊的檔口陸續挂上招牌營業,市集中開始出現一些挑着擔子賣菜的老人。
一時間,轱辘聲、叫賣聲、砍剁聲、沖洗聲,還價聲逐漸充斥萦繞市集。
将今日魚牌挂在檔口檐下,胡平安便等着顧客上門。
這會,她正處理着熟客預定的鲈魚,就聽得有人問話。
“胡娘子,今兒出攤出得遲了。”
王大娘提着剛買的兩塊豆腐,笑着站在檔前。
“正是,今日來了好貨脆肉鲩,這才忙得遲了。”
“新鮮的土鲫還有嗎?我這豆腐等着下鍋呢!”
看大娘不搭話,平安也不惱,隻是甜甜笑問:“有的,要大的還是小的?”
“我家兒子今日回來,給我來條兩斤的。”
“好嘞!”
胡平安動作利落地抓起一條背黑腹白,肚腹圓潤的土鲫,魚兒察覺危險,大力甩尾,霎時激起一片水花。
她側頭避開,手下稍稍用力,魚兒立馬老實,這才擡頭問道:“今兒還要殺嗎?”
“殺吧,魚頭我要炖豆腐,魚肉我蒸着吃,這市場裡我就愛來你這,你這娘子老實不耍滑。”說罷,她滿臉慈笑地望向平安。
胡平安隻憨笑點頭,将魚稱重報了數,這才拾起旁邊的尖銳剃刀,往那魚鰓旁靈巧一戳,方才還活蹦亂跳的魚這會已沒了動靜。
王大娘依舊笑着看着平安,眼睛一眨不眨。
平安并未理睬她這口是心非的注視,隻是利索刮去魚鱗,手起刀落,魚頭瞬間與魚身分離,不消片刻,魚頭便已被她從側邊剖開,魚身雜物亦清理得幹幹淨淨。
刷刷兩下,平安将刮下的魚鱗被推入腳邊的雜物桶中。
這魚鱗既可做魚凍魚膠又可給她爺漚肥,她可舍不得浪費丁點。
平安從案闆旁抽出兩根草繩将魚串上,至于掏出的魚雜魚籽,自然已塞回魚腹中。
市集裡不是沒有偷奸耍滑的屠戶,會趁亂将别人的魚塊與魚雜藏起,或是另外高價賣出,或是自家吃個鮮。
但胡平安向來不愛幹那虧心事,因此也在這市集中逐漸闖出幾分名聲。
如願看到平安未做小動作,王大娘掃視檔口一圈,方悠悠掏錢。
“這紫蘇倒是好,送我幾根。”說罷,不待平安回應,她便俯身抓走一把細嫩的紫蘇葉。
平安數了銅錢,将錢與手一同洗淨。
“你這孩子,未免太好說話了,她今兒做的那菜哪需要用到紫蘇了?”一旁的楊嬸恨鐵不成鋼地拍了拍平安的肩。
平安并未多言,隻是憨笑回應:“或許王大娘就是喜歡紫蘇那味。”
她這個小魚攤,是她十三歲那年舉全家之力支起,現下她年近二十,不知不覺,她已在這殺了七年的魚。
最開始,她隻能賣些鲫魚,鯉魚,草魚或是青鳉魚,鳝魚之類常見魚類,她又是生面孔,自然沒幾個人願意光顧她的生意。
等到後面,看她人老實肯吃虧,許多街坊又知曉這裡偶爾可以買到新鮮的蝦蟹、細嫩少刺的翹嘴巴,亦有鳜魚,鮰魚之類的大河魚類,她這裡生意方逐漸興隆。
而真正讓她打出名氣的則是肉質鮮嫩的脆肉鲩,這魚可是稀奇玩意,乍一上市,便極受歡迎。她做的是這市集裡的獨家生意,慢慢引來許多嘴饞的老餮。
也是因此,她這檔口生意才得以穩定。
“脆肉鲩今兒還有嗎?”
說曹操,曹操便到,這不,生意就來了。
“有的,今兒有一條十來斤的大魚,您要多少?”
“喲,我這還是第一個?”那人伸頭望着平安去抓桶中大魚,好奇問道。
“是呀,可是個開門紅,曹伯,您來多少?”
“不多不多,跟老朋友喝口酒搞個下飯菜。”
“那來個一斤?還是老價錢,六十文一斤。”
“行,你給我看着些來。”
這條大魚身長數尺,圓滾有力,甩起尾來那威力可不是小小鲫魚可比。平安憨笑應好,手下動作卻利索狠辣,她毫不留情地抓住仍在掙紮的大魚,拿起刀背朝魚頭一砍,輕松将它敲暈。
方才還試圖甩尾攻擊人的大魚這會已悄無聲息地躺在案闆之上。
看着這嬌弱小娘子面不改色一手提起十幾斤的大魚,一手拎着沉重的砍刀,饒是看慣,曹伯心中依舊震撼。
平安将魚利落剖開分段,那泛着寒光的刀刃輕輕一劃,一塊上好的魚肚肉便輕易剝出。将肉扔在稱上,正好一斤,不多不少。
這樣四兩撥千斤的利落動作,胡娘子屬實有門好手藝。
望着這攤位收拾得整齊利索,曹伯心下滿意。
确實是個好孩子,就是太剽悍,一般人降不住她,他心中暗暗感慨。
曹伯掏出懷中的錢,頭伸進檔口對平安小聲說道:“我這新認識一個冰人,趕明兒介紹給你認識認識。”
“那敢情好,多謝曹伯了!”
聽得又有媒人可見,胡平安喜上眉梢,她愁她這人生大事已好多年。
自她及笄起,嗯,勉強算是及笄吧,因為她也不知道她具體是哪一天生的。
她爺爺一直把她當親孫女養,從未同她說過她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