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彥成的利用和背叛帶來的傷痛絕不會輕易抹去,他還記得長風镖局内紫瑛紅腫的雙眼和壓抑的神情。然而,在接踵而至的一連串危機中,她的痛苦勢必無暇顧及、無人問津,想必她自己也是強壓着不平的心緒,投入到保衛天魄門和太白山的各種計劃中去的吧。
剛剛這些話,是否說明她也仍在為過去的那些事而困擾?
章煦想問,卻不敢開口,他怕他一旦提起,隻會讓那一處顯眼的傷口更加惡化,而他卻根本無力助她愈合。
紫瑛看懂了他的遲疑,擺了擺頭:“今天不說我,先說你。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她的堅決和直接讓章煦心頭一松,她比我堅強多了。那些徘徊在心中許久的心事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流淌了出來。
章煦的母親未婚生子,為家族所不容,章煦尚未滿月,她便被迫攜子離家。一個年輕女子孤身帶着孩子,不用想也知道過得有多艱難。
他的母親雖然有些功夫,但算不得上乘。想提升武藝,卻沒有門派肯收,其餘打手、護院乃至刺客、殺手之流也絕少雇傭女人,更何況她還有個孩子要時時照看。
于是,大部分時候她都要放下驕傲,去找些普通女子可做的活計來掙錢,如果還不夠,就得靠偷盜度日。
富人家裡護院成群,以她母親的身手隻有人贓并獲的份兒,故而她隻能在暗夜潛入某個還算寬裕的家口,略偷些吃食和銀兩出來。可是一般鎮甸上這樣的人家并不多,她也不忍心一直為害,于是便會在得手一兩次後帶着孩子換到别的地方。
一年之内母子倆要遷徙數次。每當章煦因為辛苦而抱怨,母親總會笑着安慰他,讓他往好處想。至少他們沒生病、沒餓肚子,還能一起看不同的風土人情,已經比那些流離失所的人好太多了。
章煦年紀小,但凡母親指着有趣的東西逗他或是花一個錢去買把糖給他,他都會立刻忘記煩惱,對着母親咧嘴大笑。所以,後來回憶起幼時的事情,他也并不覺得苦。
七歲那年,母親生了病,雖然看了大夫也吃了藥,卻一直不見好。母子兩一路遊曆,最終在信州落了腳,去抓藥時藥鋪掌櫃地見他們孤兒寡母十分可憐,便請了隐居在那裡的王三山來瞧。
王三山搭了脈卻隻是撇嘴,數落他們來得太晚,耽誤了病情,即便他用下猛藥,他母親也隻能再多活幾個月。
章煦的母親無語凝噎,兩天後便帶着兒子再次求到了藥鋪掌櫃那裡,請他務必收留章煦,随便使喚他,隻要能給他一口飯吃,讓他安然長大便可。
章煦年紀還小,掌櫃的心生恻隐,帶着他們母子又去求了王三山。王三山孑然一身,章煦又十分乖巧懂事,在藥鋪掌櫃的說和之下當即認他為徒弟。母親走之前的幾個月便是在信州王三山的私宅内度過的。
颠沛流離七載之後,重新又有了安穩的住處,兒子的未來也有了着落,母親對于即将迎來的命運便也能泰然接受。她總對章煦感歎,他們是何等幸運,才能在已界絕路之時碰上好心人,還叮囑他将來不管遇見何事,都要樂觀、切莫狹隘,運氣一定不會虧待他。
好心情加上改善的生活條件,讓母親足足又活了小半年。母親走的時候,章煦難過地不知道如何是好,是王三山帶着他将母親安葬在了三清山下,之後又領着他走遍三清山學着辨識各色草木。
沒過多長時間,他便不會主動想起母親,也不再為母親的離開而難過了。也就隻有被師父遣去外面采買、看到牽着父母手撒嬌的孩童時,他的心才會猛地揪一下。可這樣的難過,也總會很快過去。
母親生前從未向他提起過他的生父,幼時如他問起,母親就隻會短短地說一句“他死了”。久而久之,章煦便學會了不再向母親詢問生父,哪怕稍微長大後的他已然能感覺到她說的并不是真話。
住在信州的那段時日,母親不時會同他說起一些過往,又會在說到某些地方的時候突然停下。
很多事情是過去流離歲月中,母親已說過多次的,比如她少時活潑好動,甚至比一般男孩子還要調皮上幾分,家中父親古闆嚴肅,沒少給她教訓吃;再比如,她的功夫都是跟着家裡的護院學來的,等她能打得過師父了,便也學着男人們偷偷溜出去闖蕩江湖,隻不過總是碰壁,不是被父親找人逮回去,就是惹上不該惹的人,險些把小命送了。
不過也有一些是頭一次聽說的新鮮事。有一回,母親遇上了幾個江湖人,聽說他們要趕往泰山去看一場當世高手的決戰,遂心生向往,請他們帶自己同去。可誰知,這些人早就起了歹心,行出半日路程之後便欲在無人處對她行不軌之事,她拼了命打死一個,咬傷一個,卻還是沒能逃出那群人的魔爪,最後是一位路過的俠士救了她。
章煦好奇這位俠士是誰,母親的話頭頓時打住,許久後才說了“百步穿楊”這四個字。這之後她就再也不願提起這件事了。
後面的幾天,母親的興緻便不如之前那般高,夜裡也總是睡不安穩。章煦躺在她身邊,曾親耳聽到她在夢中呢喃“百步穿楊”。
那時他便有所知覺,可是無論他如何旁敲側擊,母親都不願意就“百步穿楊”多說一個字,隻是反複告訴他,她和那位俠士隻有一面之緣,連他的真實姓名都不知道。
母親生命的最後幾天,經常拉住他的手仔細打量他的臉,其中停留最多的便是他的眼睛。
“眼睛?”紫瑛聽地入了迷,輕輕重複道。
“當時的我還不明白,不懂她究竟在看什麼,直到那日我在山上看到他。”
“你是說譚叔叔嗎?他怎麼了?”
“你可能從來都沒發現,他的瞳色較旁人更淺,呈一種淡淡的褐色。”
章煦說話的時候正好将頭擡起來,屋外的光線打在他臉上,紫瑛能夠明顯看到他的瞳孔,淺褐色,果然和自己的不一樣。
“她再怨他,不肯讓我知道有他的存在,彌留之際卻還是想到了他。也不知道娘想起他的時候,心中是無奈、怨恨,還是……懷念?”
“那你呢?是不是還沒有想好,要不要去認這個父親?”
“我……”章煦目光閃爍,“娘至死都不願意去找他,想必也不希望我……”
“我是說你,不是你娘。”
章煦怔愣片刻,随後搖着頭說:“我不知道……我好奇他,又害怕見了面不知道該說什麼……要是他的确不夠好,或是我和他相處的不愉快怎麼辦……與其去做不清楚後果的事,或許什麼都不改變就是最好的。”
紫瑛在心中暗暗歎了口氣,道:“又或許,譚叔叔覺得有愧于你,會對你加倍好呢?”
“會嗎?”章煦苦笑着反問。
紫瑛沉默了,她的确不敢保證。雖然在她的眼中譚修明人品不差,但涉及到父子心結,相認後會怎麼樣似乎很難下結論。她想了想,隻是說了這樣一句話:“四叔走的時候,璇兒悲痛欲絕,最後悔的就是沒能親口叫他一聲‘爹爹’。”
章煦垂首歎息,半響後方道:“你希望我不要後悔?”
“不管你認或是不認這個父親,都有你的理由,我不想左右你的選擇。我隻是想提醒你,與其害怕還沒發生的事,不如想一想你現在想要的是什麼,這樣将來才不會後悔。”
院中日頭已不似午後那般強烈,一絲涼風吹入屋内,混合着夏日裡的花草香氣,着實令人心曠神怡。章煦咀嚼着紫瑛話中深意,而這番話的主人也一同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