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雲館裡好久沒這麼熱鬧了,樂青瀾和章煦又都是活潑愛湊趣的性子,有他們插科打诨,一頓飯吃了足有一個時辰。連一向喜歡清淨的許淑平都沒有過早離席,一直到酒足飯飽之後才告辭離去。
江邵謙和文遠骥将她送出門後,又回到席間,王三山正在向幾個年輕人吹噓自己少年時遍嘗百草的毅力和成就,樂青瀾樂呵呵地聽着,忽一轉頭,發現駱雁聲也不見了。與此同時,韓仲昌的目光飄向門外,下一刻便悄無聲息地跟了出去。
許淑平從穿雲館出來,正往自己的居所走,身後響起一道久違的呼喚。
“淑平。”
她馬上停步,帶着猶豫轉過了身。
駱雁聲的身影自黑暗中步出,第一次,許淑平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忐忑和緊張。
紫璇在情緒激動之下指責他逃避許淑平,戳穿了他一直以來淡然無羁的面具,一些他自以為早就遺忘的點滴也自此不受控制地逃出了封禁。
二十多年來,他隐姓埋名、浪迹天涯,不光是因為對師父的原形畢露心懷芥蒂,也和他與許淑平感情出現裂痕有關。
發現師父的陰謀之後,駱雁聲第一時間就把整件事告訴了許淑平,卻沒能得到她的支持。在他看來,許淑平礙于和許正牧的血緣親情,在大是大非面前選擇包庇父親,和他力行俠義,匡扶正道的理念背道而馳。兩人大吵一架,至此分道揚镳。
而在這之前,因為一些招式修煉和經營門派的歧見,二人也屢屢發生争執。幾乎每一次,駱雁聲都會指責她一味謹小慎微、不敢大膽求變。甚至在一次争論中,嘲笑她身為女子,目光短淺、格局逼仄,氣的許淑平半個月都不願與他說話。
他被天目派追殺,隻因許淑平的暗中保護才能撿回一條命。王三山告訴他,許淑平将他送來,得到他一定可以醫活的保證後便決然離開,一刻都不願停留。想起自己離開前的無禮,他便覺得愧對于她,即使後來重新燃起活下去的意志,也不敢再去找她。
之後的兩三年間,他得以經曆更多的江湖風波,也見識到許多波雲詭谲、你死我活的争奪。慢慢地意識到許淑平的許多想法和顧忌并非毫無可取之處,可是他卻沒有勇氣再回頭,向許淑平承認當年的自己是個不通世事的幼稚鬼。
時間往後推移,沒了錢式照應,許正牧兩個弟子又接連消失,圍繞着誰能繼承天目派,派中其他勢力生出了争奪的心思。天目派内鬥不斷、日益傾頹,許正牧不得不将女兒遠嫁到西北,來換取蘇明啟的助力。
然而,就在許淑平嫁給蘇明啟還不到一年的時間裡,許正牧在内鬥中身死,天目派也名存實亡。
這一切,駱雁聲皆有耳聞,但他不忿于師父的野心和手段,對此隻是冷眼旁觀,唯有在聽說天目派掌門的愛女嫁作天魄門的門主夫人時才趕到了錐心之痛。
直到這時,他才真正意識到,許淑平與他終究成為陌路,或許他們再也不會有重逢的日子了。
後來,他又多方打聽到,蘇明啟的新夫人與他不睦,又因為天目派迅速隕落,許淑平在蘇明啟心目中已被置于無關緊要的位置。再後來,蘇明啟突然身故,許淑平成了寡婦,被江湖人指指點點,閑話不斷。
駱雁聲無數次想到,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過錯:若非他瑟縮不前,不肯放下面子向許淑平服軟認錯,她或許就不會徹底放棄自己嫁給旁人;若非他執于舊怨對天目派的命運不管不顧,許正牧也不會非得犧牲女兒交換資源,蘇明啟也不至于在許正牧身亡後如此不待見自己的妻子。
總而言之,許淑平後來的悲劇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責任。這些羞恥、愧疚充斥心田,竟成了橫亘在他和許淑平之間的阻礙,使得他一直逃避着去找她見她。
去歲以來,定居到南陽的駱雁聲得知天魄門惹上了人命官司,長業幫要在襄陽召開武林大會予以讨伐,從過去二十年天魄門兩次變故中許淑平的表現來看,他料定這一次許淑平也不會袖手旁觀,說不定會出現在襄陽。
他擔心局面不利于天魄門,這才隐匿在江湖人中,出現在了武林大會之上。然而,彼時許淑平并未現身,他看到文遠骥和阮雲飛結伴而來,猜到天魄門已有了破局之法,便放心離去。這才在長業幫外救下了失血倒地的陸文淵。
俞映華指責他從未将許淑平的處境放在心上,凡事皆以自我為中心,從沒有試圖去理解她作為女子和掌門之女的不易,對此駱雁聲毫無反駁之力,也使他再一次意識到,自己自诩睿智潇灑,實際上狂妄自大目光如豆,根本配不上許淑平。
他不想出現在許淑平面前,一是對自己的面子仍有顧忌,害怕聽到她的親口指責,也是怕自己無法在她面前成功裝出坦然無事的樣子。
沒錯,他是個空好面子、不敢認錯的懦夫。一直到昨天,紫璇特地告訴他許淑平要回來了,他都沒有想好要以怎樣的面孔與許淑平相處。
可是,當他回憶起自己在勸慰紫璇時說的那些大道理,又看着紫璇從父親犧牲的打擊中恢複過來開始向前看,再到親眼見到許淑平面對自己欲言又止的别扭模樣。他終于明白,如果無法坦然面對過去,那麼這一輩子他都會在自我嫌惡和後悔中度過了。即便他們再無可能,至少也不該成為陌生人。
“其實,我一直想和你說一句抱歉……”
就連駱雁聲自己都極為驚訝,那些自以為難以啟齒的話語竟然在許淑平面前毫無阻滞地被說了出來。
許淑平靜靜聽着,一開始十分驚訝,慢慢地開始有了微笑,到了最後則是笑中帶淚,繃緊的臂膀也放了下來,整個人如釋重負。
“你不用抱歉,都是我們各自的命罷了。時移事易,我們都還活着,還能見面,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