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裡。隻有在平日加緊用功,敵人來時才有能耐抵擋。”紫璇的聲音單調平緩,毫無波瀾,駱雁聲的質疑似乎擊中的隻是一團棉花。
“這些話,你自己信麼?”駱雁聲比她還要平靜。
“我幹嘛要騙你?”
“你不是在騙我,而是在騙你自己。”
紫璇蹙眉不解。
駱雁聲直視着她的眼睛,似是能看進她的心裡:“你恨自己,恨自己害死了親生父親;恨自己面對聖女的命運竟然心生怯意;更加恨自己面對至親之人離世卻無能為力。所以你要報複,用糟踐自己的身體來表達無法言說的憤怒。”
“我沒有!”
“你有!”駱雁聲踏上一步,緊緊逼視着她,“隻是你不能接受這所謂的命運,更加無法接受你竟然如此軟弱,所以才要想法設法地騙過自己。”
“沒有……我不是……”紫璇想要否認,卻好像失去了組織語言的能力。
這番話在她的頭腦中掀起了一場風暴,過于嘈雜反而令她無法思考,隻有一下又一下的心跳越發明晰,握着劍的手也開始不受控制地發顫。
“不是?”駱雁聲不由得哂笑,“隻是你現在還沒有意識到而已。畢竟這世間大抵都是懦夫,沒有幾人敢直面自己的内心,敢和命運抗衡。”
紫璇根本沒有注意到他落寞蕭索的神色,隻捕捉到“懦夫”二字,以為他在奚落自己,便怒吼道:“你說夠了嗎?前輩大清早跑到這兒,就是為了諷刺挖苦于我麼?”
“我沒有這樣的閑心,隻是見不得你消沉至此!你功夫了得,足見不怕吃苦,怎得到了今日卻怕起這狗娘養的命來了呢?”
“怕又如何,不怕又能如何?你說的對,命是逃不開的,再多掙紮也于事無補。”
“你錯了!”駱雁聲的氣性再度高漲,“人所不同于草木禽獸者,就在于人并非任由天地撥弄,即便遇到災禍,也總是想方設法反抗、突破,改弦更張……”
“那又怎麼樣?!就比如他死了,已經回不來了,我跟誰去反抗?我要如何改變?!!你能嗎?”
提到蘇茂霖,就像是又在紫璇脆弱的心上紮了一刀,傷口中的鮮血再也包不住,急急湧了出來,變作了眼中洶湧的淚珠。
終于哭出來了,駱雁聲胸中濁氣呼出大半,轉頭瞥到東邊正劃破層雲迸出的日光,緩緩道:“已經發生的事當然無可改變,但還有現在和未來。要如何看待這件事,如何内心的痛苦搏鬥,你仍然有選擇的餘地。猛獸來襲,你可以把自己視為一塊肥肉等着它來宰割,也可以把自己當成是獵手,與它鬥個你死我活。”
“哼!”紫璇從淚海中擡起頭,将翻湧的恨意盡數潑到駱雁聲頭上,“被命運欺淩的又不是你,你當然可以高高在上,大放厥詞!你若處在我的境地上,也隻會和我一樣!”
沒想到,駱雁聲竟毫不否認,反而重重點了一下頭:“正因為我和這名為‘命’的強敵正面遭遇過,才知道你此時作何想法,也才有這些出自肺腑的勸解。”
“你?”紫璇又瞥了他一眼,他姿态挺拔,意态娴雅,哪像是遭過人生遽變的樣子?
駱雁聲從這一瞥中看出了懷疑和埋怨,于是輕歎一聲,道:“或許你想聽聽我的故事?”
即便将要立夏,山中的清晨也依然寒風蕭瑟,在外面站了許久,又哭了一場的紫璇一回到屋内不禁打了個哆嗦。
駱雁聲撥弄着屋中炭火,将幾近熄滅的爐子又生了起來,然後又打開窗戶,讓屋裡的濁氣散去,這才又回到座位上,向一直等着他開口的紫璇講起了自己的過往,那段被他塵封在心中長達三十餘年的痛苦回憶。
“我是個孤兒,自小便被師父收養,成了他最小的徒弟。我腦子還算不笨,師父又傾囊相授,初出茅廬就在江湖上闖出了名聲,還不到二十歲,便和師兄、師姐并稱為‘天目三英’。師姐是師父的掌上明珠,隻比我大一歲。天分既高,又肯用心,自小我便喜歡和她切磋武藝,也總是彼此監督指正。
“我雖狂妄,卻也知她這樣的女子世間難求,萬幸師父待我直如親子,見我二人情投意合,竟願意招我為婿,甚至還透露出托付門派的意思。我自是感激萬分,練功之餘也開始和師姐探讨起如何管理門派、調教弟子等等。說到激動處,我二人不免争得面紅耳赤,師兄偶爾瞧見我們,都要啧啧稱奇。
“師兄是吳越王之後,家世顯赫,族人衆多,他幼年時體弱多病,幾乎活不下來。錢氏族長和我師父交情匪淺,天目派又一向以醫理和武學見長,他便把小兒子送到了天目山,成了我師父的第一個徒弟。後來,他的身體果然一年比一年強健,天目派和錢塘錢式的關系也走得越來越近。
師兄長在天目山,年節時才會回家和父母團聚。因他自有家業要繼承,對于我要越過他做天目派掌門的事并不在意。師兄是個極随和的人,但凡回家,都會帶許多珍肴美馔和稀罕玩物給我們。他常說,師父有恩于他,他無以為報,便隻能善待師妹師弟,希望能以此讓師父少上些許煩惱。師父也總是笑眯眯地看我們在一處玩鬧。
“一切都美好得像在夢裡,誰能料想,夢碎也隻在一夕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