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璇試着開口問道:“王老前輩,這兩日您去哪了?”
王三山卻似沒聽見她的聲音,仍舊目不轉睛地凝視紫瑛。紫璇和瑾瑜都不解地看向章煦,他仍是搖頭,叫他們再等一等。
時間一長,紫瑛發覺王三山隻是眼睛圓睜、望着着她的方向而已,實際上看的并不是自己。而且面容痛苦,似乎正在回憶一件極其傷心的事情。
“我的寶貝女兒離開的時候,和你是差不多的年紀。”王三山突然道。
他語調感傷,紫瑛不由地體貼道:“您還有個女兒?”
他點點頭:“是啊,我的女兒和你們一樣,長得十分漂亮……”
“漂亮?”紫瑛看着王三山的不甚好看的面容,有些不敢相信,但又不敢顯得不禮貌,故而隻在心裡畫了個問号。
“您的女兒怎麼了?您是不是想她了?”紫瑛見他又停了下來,忍不住問道。
仿佛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王三山先是愣了一下,随後又苦笑着搖頭,原本就很醜陋的臉變得更加擰巴。
他拿過手邊的杯子,久旱甘霖似的将杯中的水一飲而盡,随後才緩緩說了幾個字:“想她?我不敢想她、不配想她……”話未說完,眼中已沁出兩行清淚。
章煦上前,先給他添上水,然後輕輕捏着他的後背,哄着他:“你老人家想起什麼傷心事啦?說給徒兒聽一聽,就算是一百分的難過,說出來,我們五個人分一分,也就隻剩下二十分了。”
王三山“呸”了一聲,啞着聲音罵道:“又胡說,傷心也是能分的?”
“怎麼不能分,徒兒有了什麼傷心事都會和你說,就是因為我一說出去心就會變輕,就沒有一開始那麼難受了。你也試試,我不騙你。”
王三山瞪了他一眼,但是情緒明顯比剛才好一些了。
他喝下第二杯水,再次開口:“也沒什麼,都是陳年往事。看到你們,想起了我故去的女兒,有些傷感。”
“故去?”瑾瑜沒收住聲叫了出來,然後馬上閉緊嘴巴。
不過王三山并未在意:“我老來得女,對她一向愛如珍寶,深怕她有一點不如意,但凡是我能幫她辦好的事情,就絕不會讓她勞神費力。就這樣,她漸漸長到如花似玉的年紀,多少人家來求親我都不允。我知道,那些江湖人士哪裡是要娶她,明明就是看準了老夫隻有這麼一個心肝寶貝,要用她拿捏我,讓老夫去給他們那些見不得光的營生煉毒制藥。
“後來我想,我總有一天要走,留下她一個人怕是抵擋不了這險惡的世道,便開始教她辨認草藥,還有制毒解毒的法子。她很聽話,也溫順,我脾氣大的時候總是勸我哄我,我讓她學什麼她就做什麼,從來也沒說過半個‘不’字。
“可是我忘了,我窮盡半生研究出來的那些本事,豈是一個小娃娃短時間内就能學會的。我總是着急的讓她背書、學習藥理及各種煉毒之法,卻從來也沒問過她,你想學嗎,難不難,要不要少學一些。”
他說不下去了,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紫瑛起身,去他的身邊蹲下,拉着他手道:“您也是擔心她遇到危險才這麼着急的。本意不壞,隻是法子不對,您就别太自責了。”
王三山蓦地睜開眼,劇烈地搖頭:“不不不!前天那個小子說得對!我标榜人生一世當自由自在,卻忘記了别人必也不肯受人擺布。我雖然心疼女兒,卻從來都沒有問過,你喜歡什麼,你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把她當成一個擺件任憑我揉搓。正是我這種自大和蠻橫害死了她!”說着,他幾乎用上了最大的力氣猛捶自己的腿,發出“啪啪”的響聲,紫瑛很費了一番力氣才捉住他的手。
“你說,這樣的我還配想她嗎?”王三山把頭垂下來,看着紫瑛低聲問道,仿佛做錯了事的孩子坦誠錯處,心虛又帶着一點點期待。
紫瑛隻猶豫了一瞬便道:“配不配的我不知道,但任何人都希望會有另外的人惦念她,您的女兒也一樣。您要是還想着她、記挂着她,她就還活着。那些死去了卻沒有一個人記着的才是真正的死人。”
王三山被這番話擊中,獨自怔忡,另一邊的紫璇也凝眸望向她,她甚少聽紫瑛說這樣的話,同樣訝異。
“隻要我想着她,她就還活着?”王三山幽幽地重複了兩次,半響,才像是從睡夢中醒來,長歎一聲道:“老頭子自負一世,卻不如你這個小丫頭聰慧。”章煦見他緩了過來,長舒一口氣,用眼神暗暗感謝紫瑛。
王三山拍拍紫瑛的手:“松開吧,我不打了就是。”然後抹去腮邊的淚水,正了正衣服和坐姿,先向紫瑛和章煦道:“你們過去坐下,我沒事。”最後轉向紫璇,“那日,你問我最近這幾年有沒有丢過煉好的毒,确實有一次,也隻有這一次。不過不是發生在這兩年,而是遠在十二年前。
“除了女兒,我還有過一個徒弟。不是章煦,早在他來之前我就收過一個徒弟,很是勤謹。但凡我采藥、煉藥,都是他在一旁給我打下手,吃了不少苦,也沒見他抱怨過。那時候,除了女兒,我最上心的,就是立誓要研制出天下第一的毒物,于是在懷玉山上閉關三年。藥爐也總是成天到晚的燒着,這夜裡看火的差事,也都叫我那徒弟全部攬了下來。
“我婆娘走的早,女兒從小便孤孤單單地長大,那時候我自傲清高,不屑與他人來往,所以她連個玩伴都沒有。直到我收了這個徒弟,她才有了可以說話的同齡人。再後來,我逼着她學藝,她倆同進同出地次數就更多了。估摸着,也少不了一起抱怨我這個臭脾氣難伺候的師父,相互安慰。漸漸的,他倆就好上了,可是都不敢讓我知道。
“後來,我的‘天下第一毒’大功告成,它無色無味,我隻給一隻山羊用了一點,除了抽搐嘔吐以外别無其他症狀,完全可以做到不留痕迹,大喜之下我立刻便要去告訴他們倆。誰知我女兒不在房裡,徒弟也不在。我平生最怕女兒被歹人挾持,當下便着急地去各處尋找。結果讓我發現,他們倆……他們倆在後山……竟然在……”
他猛地停住,似乎接下來的話極難以啟齒,四個人茫然地對望了一陣,都滿頭霧水。
“我怒不可遏,揪住二人先是重重打了幾下,又罵她‘不知廉恥’、“白養了你”,罵徒弟‘暗藏歹意’‘教壞了我的女兒’。兩人連一句辯解都沒有,可能在我的積威之下,早吓傻了吧。
“我将他們鎖入房中,叫他們閉門思過……”說到這裡,他再一次停了下來,眼睛看看着地上,攥緊了拳頭抵抗流淚的沖動,但失敗了。
紫璇模模糊糊意識到接下來發生的事,紫瑛則小心翼翼地問:“王老前輩……你女兒她……”
王三山試着開了三次口,最後一次才勉強發出了聲音:“我……隻顧着自己生氣,卻忘了女孩子家也是有羞恥之心的,被自己的爹撞破這種事情,還罵得那麼難聽,她又是那麼一個謹小慎微的性子……”
紫瑛聽懂了,嘴巴大張着,卻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其餘三人也都沉默着。
最先打破沉默的反而是王三山自己,他邊哭邊斷斷續續地講:“她還留下一封書信,向我認錯,說自己做了不文之事,對不起我的養育之恩,沒臉見我。說自己是個庸才,我教的那些她根本學不會,卻一直不敢和我說,怕我失望。還跟我解釋,她和師兄心心相印,她師兄總在她不會的時候幫她、在她學不進去的時候開導他,她願意做他的妻子,哪怕知道我不願意……她做了錯事,沒臉見我,求我不要太怪罪他……我……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我是個多麼失敗的父親、失敗的師父,把我的女兒逼成了什麼樣子。害死他的人是她的師兄嗎?不是,是我,是我呀!”
王三山雖然年過七十,但一向精神矍铄,此刻再度回想起往事,一瞬間蒼老了許多。章煦跟随他這麼久,還從未見過他如此悲痛難過,便起身上前,像安慰孩子一樣用半個身子環住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他因哭泣而一聳一聳的肩膀。紫瑛也不由自主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