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瓊有點說不下去了,她背過身子,使勁忍住不聽話的淚水。
過了很長時間,她走出門去,望着院中那顆大榕樹緩緩地道:“小時候,娘坐在院子裡一邊乘涼,一邊做着針線。我就在院子裡繞着樹瘋跑,一會兒逗樹上落下的鳥兒,一會兒又跑到娘身邊撒嬌,讓她喂我點心吃。等到玩出一身汗來,娘就會放下手上的針線簍子,拿出手帕來給我擦汗。
“娘的手帕都是她自己繡的,上面總是有好看的花卉,香噴噴的,我總也聞不夠。有時候還會搶過來,像是放風筝那樣,跑起來讓手帕在風中擺蕩。這種時候娘總是笑着說,等我長大到了嫁人的年紀,她一定給我繡上整整一打手帕子,讓我一輩子都不愁用的。
“她喜歡做吃的,總是研究各種新鮮的吃食玩意,變着花樣做給我吃,我最喜歡她做的炖排骨了。她走了之後,我就再也沒吃過那麼好吃的排骨,什麼都比不上她做的……可是,那樣好的日子再也回不來了。”
或許是注意到這些傷感之語妨礙了她蓄勢待發的恨意,她突然停了下來,片刻後再轉過身,面上的潮紅已經褪去,語氣平靜地仿佛在講别人家的事情:“範廣勝庸碌無能,是個扶不上牆的阿鬥。武功稀松平常也就罷了,範守信讓他打理的幫務也一塌糊塗,成日裡隻知道眠花卧柳。他是範家獨子,他爹自然是恨鐵不成鋼,對他管教地也越來越嚴,往往派人看牢他,不許他出門,
“但凡他有一點錯處,都會當着下人的面狠狠責罰。可是範廣勝油鹽不進,無論怎麼打、怎麼教他就是不改,還會想方設法鑽空子躲避他老子的盤查。後來範守信總算是認清了他的本性,對他不存指望了,便從幫中選出了一個能幹的人,叫做吳宏的,趁自己還在的時候,提拔成了副幫主。
“洪漕幫曆來隻有一位幫主,幫主之下是分管不同河段事務的舵主,從未有過什麼副幫主。對吳宏的安排起初也惹了非議。其實範守信是想未雨綢缪,趁自己活着先為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安置好得力的手下。這個吳宏确實是個人才,而且忠心不二。
“老幫主過世之後,範廣勝接任了洪漕幫的幫主,可是絲毫不理庶務,一切都由吳宏操持。據說吳宏對于這種安排毫無怨言,兢兢業業地坐在副幫主的位子上,将洪漕幫上上下下治理的十分妥帖。
“正是因為如此,範廣勝才能舒舒服服地做他的富貴閑人,老爺子走後沒了約束,就越發的放縱起來。不過這都是後話,範守信剛做了這等安排的時候,他可沒有這麼坦然,對着老父發了好大的脾氣,卻被狠狠數落了一頓。說白了,他根本沒有和老爺子叫嚣的資本。”
阿瓊深吸了一口氣,盡力穩住語調,繼續說下去:“他無能,在家裡拗不過範老爺子,竟然跑的這裡來折騰我娘。我已經大了,早就發誓再也不讓他碰我娘、欺負我娘。我躲在裡間,瞧見他動手,馬上沖出來對着他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任他怎麼打我都不松口,最後都咬出血來了,呵,可見當時我用了多大的力氣……
“可是小孩子的力氣能有多大?我一松下來,他就瘋了似的打我,罵我大逆不道、罵我是賠錢貨,不如送去喂狗……我娘懷着八個月大的身孕,本就行動不便。可她為了保護我,居然死命地抱着範廣勝,聲淚俱下地求範廣勝開恩,饒了我……。”
阿瓊的語速越來越快,紫璇猜想,她馬上就要說到關鍵了。
“我雖然沒了力氣,但嘴上卻不肯服輸,我也罵他,罵他無能狂怒,罵他是個隻會欺負弱小的爛人,罵他既不配當爹也不配當兒子!他氣極了,喊來他的手下,一把奪過手下的大刀……你能相信嗎?他一個沒練過幾天武連刀都拿不穩的人,竟然就用這把刀殺死了我娘……”
不知什麼時候,她的臉上已經滿是淚水,她的身子慢慢軟下去,縮成了小小一個,好像還是當年那個面對母親被殺無能為力的小姑娘。
她洩了力氣,聲音不似剛才那般激昂,哀告似得盡力說下去:“其實他是要來殺我的。他提着刀,罵我才是沒用的東西,我就是個賤種,根本不該生出來。既然不聽話,不如殺了了事!他的刀向我刺來,我太小了,完全不知道躲,我娘也攔不住他,最後想也沒想就把我護在了身下……
“你說,那把刀怎麼就那麼鋒利呢?它貫穿了我娘的身體,殺死了她,還有她腹中的孩子。這,就是這兒……”她指着腳下的台階,“我娘就死在這裡,死死地抱着我、護着我……”
紫璇走到門邊,定定看着被回憶折磨的阿瓊,卻始終沒有跨出門檻去說些什麼或做些什麼。
“一個孩子,卻要親眼目睹親人被害,當時該有多痛苦。”
瑾瑜在紫璇背後輕聲說着,意欲出門去扶阿瓊起身。紫璇卻拉住他,輕輕搖了幾下頭,阻止他。
她面上沒有什麼表情,眼睛仍舊望着阿瓊,靜靜地等待她能夠自己從痛苦中恢複過來。像是擔心瑾瑜會破壞當前的寂靜,抓住他胳膊的那隻手一直緊箍着,沒有松開。
直到阿瓊将深埋在膝上的頭擡起來,紫璇才放開了瑾瑜,自己回到身後的椅子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