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幼素來喜愛貪卧遲起,可那畢竟是曾經的她了。
窗外天色漸明,她盯着帳頂發了會兒呆,意識到自己并不困,于是麻利地翻身下床。
赤足踩在地上,明明枝頭已現黃葉,卻溫暖如春。
她披了件外衣,推開門,眼前是一條金磚堆砌出的長廊。
廊道寬闊幽深,玉柱參天,與光影交織成冷寂的碧色。四周寂靜如死,唯有她的足音回蕩,輕輕敲在玉石地面上。
時幼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鬼極殿。
《玄黃異聞錄》中描繪過它的模樣。九重穹頂,四十八柱石,長廊三千步,環繞整個鬼域的核心,是玄霁王平日生活的宮殿。
可現實與記載之間,有太多不一樣。
書中言,這裡是一片死地,荒涼、冷寂,唯餘鬼氣彌漫。而她所見,卻是滿目的生機,連廊柱上的漆紋都沒有半分剝落。
每一個轉角,每一扇門,甚至牆上的雕紋,都像剛建好那日一樣,沒有絲毫破敗,光潔如新。
她這才明白玄霁王的可怕之處。
按理說,玄霁王惡事做盡,恨他入骨之人數不勝數,這座宮殿,早該被衆人燒成灰燼才是。
原來,哪怕被封印五百年,玄霁王的世界,依然光輝如昔。
正出神時,身後忽有腳步聲響起。
一雙綴着銀線的小靴映入時幼眼中,靴尖恰停在幾步之外,像是被精确計量過。
她回首,目光與來人撞個正着。
那是一個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右耳處挂着一隻純銀假耳,真耳早已被齊根削去,能隐隐看見平滑如鏡的斷口。身上的黑色長袍乍一看普通,實則表面平滑,沒有一絲皺褶,一看便知料子上乘。
少年微微一揖:“在下千風,鬼極殿管事,奉王之命管轄殿中事務。姑娘若有飲食習慣,喜怒好惡,還望不吝賜告,好讓鬼極殿有所準備。”
是他。是昨日門外那道聲音的主人。
時幼搖了搖頭,聲音透着一絲不自覺的拘謹:“我沒有特别的喜好。隻要能活下去,就已經很好了。你叫千風,對嗎?我想見見你們的王,能否替我傳達一聲?我有很多話,想親口對他說。”
千風颔首:“如今王正在處理要務,待他忙完,自會來見姑娘。姑娘大可放心,王不喜久等,因此他也從不會讓人久等。”
“在此之前,鬼極殿便是姑娘的住處。這裡任何一處,姑娘皆可随意走動。無論您身在何處,王都會找到您。畢竟,王想見誰,從來沒有見不到的。”
這一番話說得極平靜,好似一切早已被安排得妥帖。千風低頭,再做一揖,轉身離去,所有動作精準到不多一分、不少一分,腳步輕得仿佛根本不曾落地。
直至那雙銀線小靴消失在廊角,時幼才收回視線。
這份自由來得太不真實,反而讓她莫名生出一種奇怪的不安。
可她已經沒有時間不安了。
那愛笑淘氣的時幼,早已死在雲傾散人的逐命劍下,死在時奕奮不顧身的血泊裡。
她沿着空曠的長廊向前走去,直到她推開一道側門,走進了一片灑滿陽光的空地。
綠草如茵,草葉在微風中搖曳,如同大地在呼吸。
這裡出奇的安靜,時幼盤膝坐下,阖目靜氣,開始修行。
世間修行者共五千零九名,漫漫修行路上,道法紛繁,然歸根結底,隻分行修與念修兩脈。
行修者以力伐天,肉身即兵刃;念修者以意破法,一念馭萬物。兩條路看似不同,卻殊途同歸,卻都必須推開同一扇門。
那扇門,藏于顱後枕骨之下,是人的第三隻眼睛,又被稱為,聖瞳。
聖瞳,是修行者精神與信念的具象化,是力量與真理的起點。沒有它,一切修行不過是空中樓閣,鏡花水月。
時幼是個失敗的念修者。
因為她的聖瞳,從未開啟。
無數次,時幼嘗試用意念去撞擊那扇門。無數次,她咬牙、屏息、顫抖,甚至讓自己瀕臨暈厥,隻為得到聖瞳的一絲憐憫。
可結果呢?隻有無邊的寂靜。
那扇門冷冷地矗立在那裡,沒有松動,沒有裂痕,仿佛她的努力,毫無意義。
于是,她别無選擇,隻能退而求其次,去修那雙與生俱來的陰陽眼。
可陰陽眼終究不是聖瞳。它隻是聖瞳的替代品,終究差之毫厘。
暖意灑滿時幼的後額,她将這股暖意引入意識深處,再度試圖觸碰那扇門的邊際。
沒有任何不同,那扇門依然冷冷地矗立在那裡,像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她睜開眼,陽光依舊鋪滿整片空地,她沒有急着起身,而是低下頭,靜靜看着自己的手掌,像是在思索什麼。
良久,她再次閉上眼,坐直身子,調整呼吸。
天幕從明亮的蒼青變成深沉的墨色,光線一點點暗了下去。
時幼睜開眼,才發覺四周已經被夜吞沒了大半,鼻尖一陣濕熱。伸手一拭,便觸到大片黏膩。
她怔了一下,低頭看着自己的袖口。
那是她從未穿過的布料,細膩、柔滑,帶着流轉的光澤,現在卻染上了鮮紅的血迹。
時幼有些不安,覺得自己弄髒了不該觸碰的東西。
就在此時,一縷氣息飄然而至,熟悉又陌生。
是雪松的味道。
時幼鼻尖微微發緊,向身後望去,看到有人側身倚在門邊,幾乎與這片夜色融為一體。
玄霁王正安靜地看着她,不發一語。
她不知他已看了自己多久。時幼低下頭,手指蜷了又松,不知該如何回應他,隻知他救了自己,她要還這份恩情。
于是時幼站起身,單膝跪地,右手覆在心口,左手擡至額前輕點,随後緩緩落至胸前。
她沒有被雲傾散人撿走前的任何記憶,她隻記得,這是天昭國獨有的大禮。當年,雲傾散人救下她和時奕時,她便是這般,下意識跪下,行了同樣的禮。
夜風依舊吹着,玄霁王依舊站在那裡。
玄霁王沒有開口,甚至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
可時幼清楚,他已接受了她的謝意。
夜色在他周身流動,像是為他而生的幕布,時幼看着他,覺得自己或許不該開口打破這片安甯。
未曾想,是玄霁王先開了口。
“你有與生俱來的陰陽眼,何必執着于所謂聖瞳。”
時幼一怔,擡眸望向他。
“那你呢?你執着過麼?”
“本王不需要那種東西。”
時幼幾乎下意識地反駁。不可能的,沒有修行者會不執着于聖瞳。
可話到嘴邊,她卻忽然想起,《玄黃異聞錄》曾記載過的事迹。
當年玄霁王橫空出世,他的名字,一夜之間攀上了承天榜第一。
那是所有修行者夢寐以求的榮耀。可他,卻毫不在意,甚至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