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傾散人緩緩收劍,走向時幼:“阿幼,是你輸了。”
風從山谷深處卷起,将散落的灰燼送入時幼的發間,模糊了她的面容,卻模糊不了她的眼睛。
她一直盯着他的劍。
那是一柄竹筋玉劍,劍如玉骨,脊似霜雪,一直是雲傾散人最珍視的靈器。
可如今,那柄高傲的劍上,分明多了一道裂痕。
“我沒有輸。”
“因為,你的劍碎了。”
時幼話一出口,連風都安靜下來。
雖面色無波,但雲傾散人指節間的青筋卻悄然繃起。
他舉起逐命劍,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隻是緩緩将劍尖下壓。
骨骼斷裂的聲音響起,鋒刃刺穿她的皮肉,心髒,肋骨,直抵地面。剛剛挺起的脊背,下一刻便癱軟下去。
時幼下意識低頭,看向那柄穿透自己心口的劍。
鮮血從傷口湧出,初時不過稀稀落落幾滴,須臾間,血流忽然如堤壩崩裂般傾瀉而下,熱紅覆蓋了劍身,就連雲傾散人的聲音,時幼都快要聽不清楚。
“我必須承認,你與時奕,的确是我帶過最優秀的徒弟。修行短短十年,便能登上承天榜,是旁人窮盡一生,都無法企及的成就。”
“既然如此……”時幼喘息着,“你為何突然對我們趕盡殺絕?”
雲傾散人垂眸,面具下薄唇輕啟:“我從未想過殺死時奕。時奕天賦絕佳,有的是光明的未來,但他選了你,試圖以他的命,換下你的命。這麼聰明的人,卻做了這世上最愚蠢的事,選擇違抗注定的天命。”
時幼腦中嗡的一聲,眼前模糊得什麼也看不清了。可當模糊褪去,她卻從未看得這般清楚過。
這世上最聰明的少年,因為所謂的命運,成了世上最冤屈的亡魂。
她很生氣。
“從小到大,你教我們相信命運,說命運是天,是規則,是最公平的秩序……我們信你說的話,信你做的事,因為你救了我和時奕,你是我們的師傅,亦是我們的父親。我們相信你,相信到,連自己都不敢質疑。”
時幼聲音冷了幾分。
“隻是現在,我不信了。”
“你說命運不可違,結果,是你親手毀了我們姐弟。天命是什麼?是你說殺我們就殺我們,說誰該死就讓誰去死?如果這就是天命……”
時幼擡起頭,雙眼死死盯着那張面具,一字一頓道,“我甯願,從未見過你。”
下一瞬,時幼眼中陰陽魚印記忽然亮起,四周滌蕩着無數虛實交織的碎片,驟然将雲傾散人拉入一片幻境。
雲傾散人眼前的百鬼山陡然塌陷,取而代之的是那片竹林。
翠竹簌簌而立,陽光從葉縫灑下,空氣裡彌漫着潮濕溫暖的泥土氣息。竹椅吱呀作響,時奕低頭,專注翻着手中的書頁,時幼站在他身側,将一片竹葉折成箭,徑直射向他的發髻。竹葉未中,時奕回頭,擡手欲趕走時幼,卻始終沒舍得用力。
雲傾散人頓住了。
他不明白,時幼的心髒早已被逐命劍貫穿,命數已盡,以陰陽眼制造一個無用的幻境,又有什麼意義?
他隐隐覺得不安。衣袖翻飛,靈力如潮湧般朝幻境轟去。
竹林頓時破碎,片片崩裂的光影如雨點般散落,他重新回到百鬼山的懸崖前。
可地上,隻剩下一柄染血的逐命劍。
他驟然擡頭。
時幼正站在懸崖的邊緣。風掀起她染血的衣角,像在她身後張開了一雙羽翼。
她回頭望了雲傾散人一眼,眼中帶着嘲弄的笑意:“命運從未注定,它是一把刀,是你,放棄了握刀的權力,将它交給了所謂的天命。”
“這一刀,落在哪兒,該由我自己來決定。終将有一日,我将用這把刀,從你的喉間劃過,親手斬斷你所謂的天命。”
時幼轉身,不再看他。
“從今往後的每一日,我都會用來好好恨你。下次見面之時,我會讓你明白,我的恨,會被打磨得……有多鋒利。”
她的身影向前傾去。
谷中寂靜的樹木像被驚醒,枝頭的鳥群倏然振翅而起,黑壓壓地飛向天際,掠過蒼白的霧,似在為她送行。
雲傾散人緩緩收起逐命劍,走至懸崖邊。
風從崖底湧上來,崖壁峭立如刀鋒,底下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這裡沒有回聲,沒有生機,落下去的每一個人,都會化作深淵中的幽影,永遠也不會再出現。
雲傾散人垂眸望着那片深淵,手指輕拂劍刃,像在試圖拂去一些無用的情緒,卻怎麼也拂不幹淨。
……
……
深淵底部,封印之地。
這裡沒有風,沒有聲響,隻有壓抑得令人窒息的沉寂。
黑暗濃稠得像無法稀釋的墨汁,一圈暗淡的光從地面蜿蜒而出,勾勒出一個巨大的圓環。
光環中央,靜靜躺着一個男子。
八十八道鎖魂鍊,自四面八方蔓延而來,将他的四肢緊緊束縛,又如同根須般,紮進這片沉寂的土地裡,與山石融為一體。
他是玄霁王,是天地間某種最完美的造物,是死水中的月光,是最遙遠的星。
他靜靜地躺在那裡,右眼下方那枚極淡的淚痣,像一滴凝固的血,仿佛連黑暗,都不得不為它留下一分餘地。
五百年來,他便沉睡于此,無聲無息。
而這一切安甯,在此刻被打破。
一抹血色從天而降,重重砸在圓環上。
砰——
血珠飛濺,灑落在圓環的邊緣。
鮮血順着紋路蜿蜒而下,那光環驟然一暗,仿佛被觸碰到了某個不該被觸碰的東西。
鎖魂鍊開始震動,似是積蓄了五百年的怨氣。裂隙如蛛網般迅速蔓延,接着,是一道脆響,鎖魂鍊節節崩斷,碎片飛濺。那光環猛地大亮,将整片崖底,都湮沒在耀眼的亮白之中。
玄霁王眉頭微微皺了一瞬,長睫輕顫,緩慢睜開眼睛。
他的目光淡然掠過四周斷裂的鎖鍊,最終落向石床上的那道身影。
那是一個渾身是血的少女,她瘦瘦小小,橫躺在石床中央,全身的每寸骨骼都碎了,半個身子都摔成了肉泥。
玄霁王神色未變,似乎這一切皆不足為奇。
可正當他準備收回目光時,那攤肉泥忽而動了動。
滿是血污的手,無力地伸出,攥住他蒙了塵的華貴衣襟。
“救我……”少女的聲音,帶着幾分斷斷續續的喘息。
玄霁王沒有回答,隻是下意識地抽開了衣角。他想,這個人太髒了,手很髒,臉也很髒,根本看不清她的模樣。
他沉默地看着她,又擡眼看了看上方,似乎在确認,這人,當真是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的?
他似是想到了什麼,又仿佛是出于某種興緻,他垂下頭,打量了時幼片刻,伸出手,扣住她的下颌。稍一用力,便将那張滿是血污的臉翻了過來。他微微眯起眼睛,似在辨認些什麼。
突然,他的手停住了。琥珀色的眸子中,湧起洶湧的暗潮。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