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街在地圖上沒有什麼存在感,許多小酒吧的招牌忽閃忽滅、色彩變幻,南序推門走進路邊的一間。
等待的侍者本打算招呼南序就座,卻發現南序禮貌地朝他颔首之後,徑直走向了更深處那扇不起眼的木門,頓時調整好臉上的表情,低聲和胸前胸針樣式的對講裝置對話了一聲,更恭敬地為南序指路。
這扇門通往了蒙特佩斯最大的地下市場。
賭場、狂歡、搏鬥、交易,任何擺在明面上的詞彙到了這裡全都可能要沾上血腥的色彩。
南序沒有走出幾步路,就被一位西裝革履、打着厚重發蠟、長相富态的中年男人迎了過來:“晚上好,小少爺,我是安東尼奧,這裡的經理人,叫我安東就好,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
南序言簡意赅:“典當。”
安東尼奧維持着和善的笑容,伸手為南序引路:“您跟我一起來。”
南序打量着周圍金碧輝煌到顯出了幾分聖潔的裝潢,安東尼奧也在不動聲色打量着南序。
不知道這位小少爺從哪個渠道得到了黑市的地點。
安東尼奧一點都不懷疑自己對南序身份的判斷,盡管對方剛進來時因為外頭寒冷的溫度而把下半張臉都圍進了圍巾裡,可留在外面的眼睛昳麗又明澈,一點點裸.露皮膚比得上最頂尖的白瓷釉色。
他沒有在南序的眼神裡發現一點不安或者訝異,顯然對方之前生活過的環境中這些價值千金的藏品已經司空見慣。
小少爺看起來像是一時沖動離家出走以後走投無路、不得不變賣财物,孱弱無害得像隻誤入歧途的小羊羔。
安東尼奧眼裡閃爍着宰殺羔羊的期待。
最好還能哄小少爺簽下一些利息極高的貸款。
雙方表面和諧地進入了一間接待室。
以絲絨材質為主要材料,墨綠色、深灰色、酒紅色随着各種家具延伸的線條在屋内化開,側方牆壁上挂了一幅猶達斯抛卻三十塊銀币忏悔背叛耶稣的畫卷。
正前方的沙發後方鋪展了一幅更大的占據了半張牆的油畫作品,筆觸細膩地描繪了表情莊嚴的耶稣将貨币交易者趕出聖殿的畫面。
畫面之前,安東尼奧以一種類似于神父聽從禱告時近乎慈悲的慷慨表情詢問:“小少爺,你想要交易什麼?”
南序拿出口袋裡的那個手串。
安東尼奧望着眼前的少年,進了屋子裡之後他便摘下了厚重柔軟的圍巾,把他的臉完整地展現出來。
他把對于南序身價的評估又翻了一倍。
翻得越多,坑得越狠。
他一邊帶上白手套接過來慢慢檢查,一邊用盡溢美之詞吹捧着南序。
臉上始終是無懈可擊的熱情表情,但漸漸的露出可以讓人察覺到的無可奈何的神态。
他捧着手串:“色澤很透亮,就是裡面的紋理不太細膩,而且聯邦現在翡翠的收藏愛好者沒有那麼多,不太好出手,我給個公道的價格,你看看怎麼樣?”
他比劃出了五個指頭。
五萬聯邦币。
奸商,壓到至少五分之一的價格。
南序沒接話,靜靜地看他表演,他上輩子就深谙這群人的套路。
“安東先生,你身上的那顆琺琅胸針多少錢?”
少年的表情隻是好奇,安東尼奧沒有多想,瞥過自己的紫羅蘭胸針:“不太值錢,二十萬而已,您知道,我們工資微薄,隻能選些撐撐場面。”
南序反問:“翡翠的市價從蒙特佩斯建成起就高于琺琅,怎麼現在您給我的報價反而自己的胸針低呢?”
安東尼奧在南序洞察的目光裡無所遁形,明白了對方至少不算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富家小少爺。
他沒有慌,笑了一聲自然地轉換策略,放松肩膀靠向身後的沙發:“你也知道,做生意不容易,适當壓價是默認的操作。”
他并不擔心會得罪南序,能來到這裡的基本都是賭徒或者投機者,交易的天平會堅定地倒向擁有金錢砝碼的他們,他們有恃無恐。
看在南序通身的氣質上,安東尼奧已經盡力和緩了自己的表情,不要用兇神惡煞的表情吓走那位小羔羊,但仍然狡黠、兇惡且充滿壓迫感。
南序觑了眼他的表情,态度不溫不火,端起威士忌酒杯晃了晃,讓裡面的冰酒石和玻璃杯壁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
他的睫毛淡然地斂着,像雀鳥收束的羽翼,語氣平緩地說:“您應該聽說,羅切斯特港正在發生混戰,作為最大的翡翠原石市場即将斷供。”
确實是翡翠價格走高的話重要因素,安東尼奧心知肚明卻不為所動。
這是因為如此,他在收購時要狠狠壓價才方便在未來擁有更多的利潤空間。
翡翠手串靜靜躺在黑色天鵝絨的盒子内,每一顆珠子都濃綠地像嵌了一整個春天。
南序不緊不慢地繼續說:“皇室的伊莎貝爾長公主即将過生日,她很喜歡翡翠,當你知道這個消息之後再全世界去搜羅太麻煩了,最簡單便捷的途徑就擺在你的面前。”
安東尼奧微微傾身,在南序輕描淡寫的笃定有些猶豫:“你怎麼會知道的?”
長公主是皇室中最有可能接過女王皇冠的成員,她的喜好自然多方打聽,但是長公主為人低調嚴肅,不喜歡在外人面前展現自己的喜好,可以收集到的私人方面的消息少之又少。正值長公主生日即将到來,各路人都在蠢蠢欲動。
溫斐告訴他的。
為數不多在藝術館的教室内和溫斐一起自習,兩者有交流時溫斐無意間分享過這個話題,裝模作樣地苦惱要送他的姑母什麼禮物。
南序一副無可奉告的樣子。
但聰明人會在沉默的空白裡越想越多。
尤其是南序已經先入為主令安東尼奧相信他的身份不一樣,隻是一時窘迫來到這裡救濟一下。
南序擡起眼望着安東尼奧臉上的表情,沒有錯過對方轉瞬即逝的動搖:“安東先生,你将可以賣出一筆好價錢。而我隻想要一個合理的價格而已。”
一昧的強硬可能會把對方激起情緒,适當的示弱反而更容易令安東尼奧這種聰明人放下戒心。
尤其南序這樣擅長利用微小的表情展現真摯和無害的表現。
”三十萬。”安東尼奧沉吟。
南序搖頭:”四十萬。”
安東尼奧沉默片刻:“可以。”
盒子“咔哒”一聲合上,安東尼奧揚起了風度翩翩的笑容,鷹鈎鼻在面中十分尖銳,破壞了他臉上其餘因為富态而顯得圓潤柔和的線條。
“合作愉快。小少爺,希望你的消息準确,如果有機會,但願我們還能合作。”
南序聽出對方話裡潛藏的威脅:
如果被發現騙了他們,就可能來追究南序的責任。
無所謂,真要追究那就找到諾伊斯去,也算他們有本事。
錢貨兩訖。
去時的路和來時的路不太相同。
安東尼奧為南序指引了一條新的通道:“剛才忙着談生意,擔心耽誤了你的時間,沒來得及多多招呼你小少爺,你要是有興趣,可以享受一下我們的娛樂。”
進場時南序路過了明亮的展廳,裡面擺滿了各種各樣一看就明白價值不菲的藝術品,空間遼闊而空曠,穹頂上的壁畫繪就了日月星辰、鬥轉星移。
現在鋪陳在南序眼前的場景一片晦暝。
像是泡進了黃澄色的威士忌酒桶中,空氣中有一種被扭曲的窒息感。
賭桌上的骰子旋轉不停,站在周邊衣着光鮮的客人在結局落定前忘記了呼吸。
南序的視線被更加人聲鼎沸的地方吸引,他靠近欄杆,中庭空餘區域設計成了倒金字塔的形狀。
由上至下,空間不斷收窄。
向對面擡眼望去可以見到各式各樣的觀衆,滿眼猩紅一看就知道加注了的賭徒,發洩情緒、滿口髒話的混混,神情譏诮、實際上興奮得微微戰栗的精英,妖娆、風情萬種的女士……
往下望則是嵌在樓層底下、聚光燈籠罩的狹小空間。
方寸間的拳台,帆布、繩索鏽色斑斑,血迹經年累積造成的。
安東尼奧發現南序并沒有被震懾到,表露出任何的畏懼和不忍,完美融入,反而讓他的漂亮帶上了殺氣。
拳拳到肉的悶響聲在觀衆的喝彩唏噓聲中仍然清晰可見。
場上的一位選手滿臉橫肉,贲張的肌肉像是即将爆炸的氣球,擁有絕對的壓制效果,惡狠狠地把拳頭砸向另一位選手的腹部。
另一位選手應聲而倒,發出痛.苦的沉吟,周圍爆發巨大的喝彩聲和尖叫狂笑聲。
雖然選手畫上了模糊臉部特征的迷彩,但南序認出來了。
他又巧遇了他再次無比狼狽的同學。
裴嶼也同樣再次見到了又一次俯視他的南序。
他劇烈地喘息着,胸膛急促起伏,眼前出現了幼時屏幕接受不到頻道的雪花點,再三模糊又偶然清晰。
陰暗嘲雜的背景裡切割、拼湊出南序的身影。
南家的小少爺松散地倚靠在欄杆邊,意外的和黑暗不相違背,幽幽淡淡的感覺,像晦暗中走出來的油畫美人。
裴嶼一眨不眨。
南序應該也認出了他,可能覺得他的落魄實在值得慶賀,遠遠地朝他笑了笑。
他記憶裡很少見到南序這麼笑,慢慢咧起唇角,很漂亮的弧度,上揚得格外明顯,甚至笑出了濃郁的笑眼。
太刻薄、太惡劣。
叫人看一眼就丢了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