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日子裡皆是在梨園裡唱着,每逢中秋春日之時凡是些高門大戶的,皆要請戲班子去園裡唱一唱,添個彩頭也圖個熱鬧。
先前因着威二爺那事兒出了個小差錯,當家的都已盤算好了将樂纓吊起來打一頓,再将阿元狠狠痛批上一同。
未成想那以小肚雞腸著稱的威二爺竟沒因着這事兒發什麼怒,反倒回府上後又差人送了好些銀子禮錢過來,還捎了口信誇阿元“是個有氣性的”,故而正月十四在義順王府裡唱兩台戲的事兒便這麼敲定了,一出是原定的《金钗記》,再一出便是後加的《鴛鴦錯》,這可把當家的嘴樂得三天都沒合攏上。
班子裡原先是把翠雲姑娘捧得高高的,如今又添了個阿元,衆人先是不敢言說什麼,後來便是明裡暗裡地兩頭讨好,若是哪一位能進了王府做威二爺的小妾,對于這班裡的舊友自然是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這不敢言說,倒有兩層意思在裡頭。這第一層便是礙于翠雲姑娘的臉面。
人人都曉得咱這街巷裡頭的戲班為何能入義順王府唱戲,那全是因為這翠雲姑娘,有翠雲,方才有《金钗記》,方才有了戲班子的臉面。
翠雲姑娘同威二爺相好将近有一年,當初敲定了去王府裡頭唱戲的時候,人人都道唱完這出戲,翠雲姑娘便不應當叫翠雲了,反倒會成了這戲中的金钗,嫁入王府裡做威二爺的小。
雖說做小的從來不是一件風光的事,但對于她們這些出身戲班子的人來說,嫁入王侯公府裡做妾,已是公認的最好的出路。
但這翠雲能不能變作金钗,原先不說十分,也是有七八分是能的,但自那夜裡阿雲唱《鴛鴦錯》唱得出了彩,這七八分能變隻剩下四五分了。畢竟這相好相好,相好個半年滿打滿算便也水到渠成了,拖得太久反倒不是個滋味。
但又想着這翠雲姑娘到底是威二爺的老相好,平日裡好的物件吃食也是流水一般地往戲班子裡送,即便如今出了個阿元,這些賞賜還是不斷的,隻不過阿元那兒多了一份同樣的。
故而又有人言威二爺對阿元隻不過是一時興起,翠雲姑娘方才是威二爺心尖上的人,于是乎這便生出了一場賭局。
這場賭局的規模倒不大,就是出了園子門向右轉那拐角處,看門的小厮支了一張破爛的木桌,吆喝着“一賠二啦、一賠二啦”,木桌上已在左右各堆起來一些散碎銀子,左邊壓的是翠雲,右邊壓的是阿元,用兩張《金钗記》和《鴛鴦錯》裡角兒的剪紙來作分别。
如今右邊的銀子已稍稍多于了左邊,一堆閑下來的小厮和來往的閑人圍在木桌邊交頭接耳、指點江山。看門的小厮撿起桌上的銀子送到嘴裡咬了一咬,“咯嘣”一聲後漏出一個賊笑。
這喜不自勝的笑容在翠雲姑娘身邊的好友兼侍女兼園子裡的旦角兒阿青走過了之後,便驟然間消失殆盡。
阿青狠狠地剜了小厮一眼,回去将這事如實上報給翠雲聽,翠雲又狠狠地剜了阿青一眼。
這第二層意思,便和那日夜裡的事兒有關系。
人人都曉得樂纓和阿元之間有點兒不同尋常的關系,不過不同尋常到了哪一步,便都不曉得。
阿元在班子裡一貫都是個本分的姑娘,謹小慎微,說話輕聲細語,人前人後并未顯示出同樂纓有什麼關系。但樂纓那小子卻是個藏不住的,滿心滿眼裡都是阿元,隻差把阿元二字寫在臉上了。
因着他二人年歲相仿,都是早些年裡因着身世凄涼賣進班子裡的,這年歲的角兒裡面就屬他二人最為出挑,故而當家的也就睜隻眼閉隻眼罷了。
如今阿元得了威二爺的青眼,這在旁人看來自然是個好事。隻不過礙于有樂纓這麼個氣性大的小子擋在半道,衆人便不将這事擺在台面上來說。
樂纓天性聰穎,雖然有氣性,卻也不是不曉得人情世故那一套,但如今事關阿元,便顧不得這些個彎來繞去的人情。他成日裡陰沉個臉,有一次還掀翻了那看門小厮的木桌,揪起那賊眉鼠眼的小厮擡拳便要打,好在被旁人好言勸了下來。
當家的見他氣性越發得大,太陽穴便突突地疼,可那《鴛鴦錯》偏生除了他便再無第二人能唱好,故而又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身邊的小厮見了當家的眼睛常常抽抽,點頭哈腰地來上了那麼一句:“當家的,小的可要去鋪子裡給您買點兒眼藥?”
此話一出,自然是被當家的一腳踹在屁股上。
阿元在班子裡話不多,唯有同幾個年歲相仿的姑娘們處在一起時才偶爾調笑上幾句,平日裡她臉上雖總是笑着,卻也隻是淡淡的,甚少見到她真心笑起來的模樣。
如今那事一出,臉上浮着的淡淡笑意竟也沒有了,兩彎秀眉卻是若有若無地蹙着,添了幾分愁意,越發像個古畫裡走出的美人。
她越是如此憂愁,翠雲便越是待她苛刻,雖面上仍是笑語盈盈,但心裡如何各人都門清。翠雲待她如此,阿元反倒松了口氣,隻盼着正月十四那日翠雲能讨威二爺的歡心,這便再沒有她的什麼事。
那夜裡她生怕樂纓動了氣做出什麼傻事,不得已才說出那番話。她面上雖一貫是個溫和良善之人,其實曉得自己的氣性沒有比樂纓少一分,隻不過那少年人血氣方剛,而她是個女子,生來便心要細些,故而能壓得住那些氣。
若是真讓她委身于錢威之流,還不如一頭撞死在牆上。但她若是死了,又恐怕樂纓會傷心。如此憂思,隻将希望寄于十四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