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之中,男子低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答應我,不要再有下一次……”
她閉着眼。
他們背負共同的秘密,曾同樣經曆匪夷所思的奇遇。若一個人走了,另一個人萬般苦思孤寂,又該如何排解,又該向何人傾訴?
“好——”她也希望再也不要身處險境之中,又隐約意識到,這幾乎不可能。
在意識清明與模糊之間,聞竹隻語焉不詳地應答:“好——好困啊……”
她是真的困了,淡淡的松柏香籠罩在周身,讓人格外安神,不覺間竟安睡過去。
片刻之後,庭中又嘈雜起來,提水、擡人、請郎中……衆人行色匆匆。
在無人注意的一角,董崇雲攏着睡着的人,仿佛身處世外,周遭一切嘈雜皆不入耳。
懷中人面色蒼白,眼睫輕顫,不見平日鋒芒。
這一世習慣了她的防備謹慎,乍見她毫無防備的樣子,倒覺得格外陌生,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
望着懷中那張熟悉的面孔,他仿佛也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夏夜。
“沒有你,我所做一切,都不過重蹈覆轍罷了。”
………………
紀宣隻覺自己做了一個相當長的夢,醒來已經在紀府自己的房間内。周身灼熱已盡數散去,隻是渾身依舊麻木酸痛。
見紀宣剛醒便要起身,小厮河廣喜出望外,擔憂他右臂傷情,忙上前按住自家公子:“二郎醒了,小的這就去禀告老爺——公子别動,小心傷口!”
紀宣活動酸痛的右臂,一股鈍痛直沖天靈蓋。
好生吃痛,他隻是微微皺了皺眉,想起昨夜火場中的面孔,忍着痛詢問:“聞修之呢?他沒事吧?”
聞修之?似是上次來府上拜訪的少年。河廣被自家公子劈頭蓋臉地一通問,并不清楚太學中的情形,一頭霧水地答不上話。
“不必擔憂,有董大哥照料,小聞沒事。”
紀宣循聲轉頭看去,才發現站在床頭旁側的呂嘉惟。
紀宣出來便一直昏迷,呂嘉惟放心不下好友,跟着河廣來了紀家。嘉惟吸了不少濃煙,但服過藥,休整一夜,如今已好多了,隻是聲音帶着不易察覺的嘶啞:“二郎,你終于醒了!昨夜真個要吓死人……好在你和修之都——”
紀宣微微一怔,額頭絲絲脹痛,記憶如開了閘的洪水般湧進來,一張溫和淡然的臉上忽然有了裂痕。
昨夜他以為自己再也出不去,睜眼看見她的臉時,還以為是在做夢。
他為她擋下掉落的梁木,兩個人倒在一起,緊緊相依。
不對?
紀宣眸光微動,不敢相信心中呼之欲出的猜測。
究竟是他瘋了,還是這世事倒反天罡?
那種感覺……不該出現在一名男子的身軀上。
聞修之難道是……
他想起少年白皙細膩的臉龐,細瘦的胳臂,較衆成年學子更纖薄的身量。曾經日日相見,從未多加思量,如今看來,都顯得極為可疑。
還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
他頭痛欲裂,叫住剛要出門的河廣
。
“河廣,我想一個人待會兒。”紀宣阖目,躺回枕上,不覺間抓緊了手下的衾被,再也不想說話。
……………………
少年天子正翻看一本劄子,一言不發。擡眼望着面前案上堆積如山的劄子,面色越發難看。
“太學失火修葺要銀子,北境練兵要饷銀,大娘娘修道觀要銀子,群臣要讨俸祿……一個個都跟朕哭窮,朕竟不知國庫的銀子流水般地出去,卻都花哪去了?”
殿外司膳宮人本要奉湯,聞天子盛怒,斂聲屏氣,噤若寒蟬,渾身不自在,生怕此時進去觸了黴頭。正進退兩難,一老内侍自殿内出,看着那張和善蒼老的臉越來越近,宮人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錢都知,膳房新制的雪梨甜湯……”
不等宮人說,老内侍接過宮人手中食盒:“罷了,我進去就是。官家晚些用膳時,知道怎麼安排吧?”
宮人如蒙大赦,忙道多謝都知提點,恭謹退下。
内侍雖已年老,步履依舊穩當非常,行至殿内,幾乎無一絲聲響。
“官家息怒,也要保重龍體啊,”老内侍聲音不高不低,恰到好處,聲線慈祥,讓人心中格外熨帖,“膳局新上的雪梨甜湯,最是清潤。”
少年天子擡頭看了一眼,興緻闌珊,如今正為朝事所困,一看到甜湯,隻想這湯日日供應六宮,一一制出又要多少銀子?
“罷了,順安——”天子出言,老内侍極為恭謹,“把慶佑十年那道劄子取來。”
不用天子明說,錢順安早就知曉是哪一道,忙去架上取了來。
這是景彥于慶佑十年上甯宗皇帝言事的劄子,少年天子早已看過,如今再次通讀,亦覺酣暢淋漓,振聾發聩之感不亞初讀。
天子放下劄子,嘴角牽出一絲笑意。
他已召景彥自江甯府入京,想來不日便到。
他這才平複了些因朝政而起的煩躁,擡眼看向陪伴自己多年的老内侍。
“順安,我記得你識字——”天子話鋒一轉,“你覺得,江甯景彥如何?”
順安縱陪伴天子多年,得天子幾分信任,此時也不敢随意回答,斟酌着措辭:“老奴不懂政事,老奴覺着,官家看中的人,自然有過人之處。隻是——”
天子看着戰戰兢兢的錢順安,讓他繼續說下去。
“隻是老奴聽聞,景公曾三辭館職——那可是先帝爺聖旨啊……老奴覺着,這位景公,膽子也太大了些。”
錢順安話音一落,天子不語,順安縱使老練,心中也開始打起鼓來。
正當錢順安認為皇帝不再欲講話時,座上忽然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也罷,甜湯賞你了——請舅舅、夏學士來。”
錢順安謝過恩,退下時依舊恭謹。待他轉過身時,眼中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