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端在師父沉默的直視下漸漸低下頭。她曉得,問出這樣的問題,并不合适。自古以來,修行破境,必經曆劫。既然稱為“劫”,又豈是那麼容易過的?世世代代,無數修行者都是頂着天雷往前走。熬過去,前方是無限風光;熬不過去,是自己修為淺薄,怨不得旁人。怎地别人都敢扛雷,你就唧唧歪歪地做慫包呢?
可沒多一會兒,她又倔強地擡起下巴。雲端望向師父,眸中既有心虛,亦有不甘。
“弟子有惑,還請師父教誨。”
“哦?何惑?”
“弟子甫一拜入宗門,上的第一堂課,便是‘修行乃逆天而行’。天要人安安分分,可修行者卻偏要與天相争。”
“我們不願衰老殘朽,所以要與天争長生,争不老。我們不願守着一畝三分地困頓一方,所以要與天争禦風化氣,肆意遨遊。我們不願受鬼神之欺,所以要與天争呼風喚雨,役神驅鬼。師父,正因為我們不甘心當上天的順民,所以才無懼艱險不畏生死地逆天而行。可是,為什麼我們就必須老老實實地挨雷劈呢?上蒼降雷,我們就不能躲避麼?倘躲得過,是我們有本事逆天而行,這不正符合修行者一貫的主張麼?”
雲端的嗓門越來越大。說到最後,她理直氣壯地雙手叉腰,仿佛面前的師父變成了被她質問的老天。
秋葉長老放下手中的茶盞,靜靜地看着徒弟。忽然,他莞爾一笑,“你隻記得‘逆天而行’,難道忘了修行人還有另一個一貫的主張,那就是——順其自然。”
雲端面色一僵,像是突然卡了殼——不錯!相較“逆天而行”,修行者更喜歡标榜自己“順其自然”。
“可可可,可是——”雲端的眉頭擰得跟打了一百個結似的。她瞅瞅自己的左手,再看看右手,仿佛這兩隻手各自代表“逆天而行”和“順其自然”。她将兩隻拳頭并在一起,糾結極了,“要麼逆,要麼順,怎能相并而行?若要順其自然,那我們還修行什麼呢?為什麼不做個樂天知命的順民呢?”
“是啊,為什麼不做個樂天知命的順民呢?”秋葉長老并沒有回答雲端的問題,卻反問道。
“為什麼呢?”雲端反瞪回去,雙眼睜得溜圓,唯恐顯得小了又被師父把皮球踢回來。
秋葉長老瞅着小徒弟難得一現的傻樣兒,呵呵輕笑卻不語。他緩緩踱步到窗前,指着遠處随風舒卷的雲朵,輕聲道:“你看,那雲自在麼?”
雲端湊過去,瞅了瞅,回頭又認真打量着師父的神情,深覺着這道題必然暗藏玄機,小心翼翼地回答:“自在,也不自在。”
“為什麼?”
“看上去自在,可它的一舉一動,都被風控制着,由不得自己,所以也不自在。”
“那你說——它覺得自己自在麼?”
“它?”雲端指着雲,“它怎麼知道?它隻是朵雲诶——”
“你又怎知它不知道?我們隻當它是朵無知無覺的雲,可或許人家也有名字,有出身,有來曆,有朋友……你以為它不是真正的自在,可或許它卻認為自己無拘無束,自在極了。”
“師父的意思是——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也?”雲端歪着頭,視線在師父和雲朵間來回遊移。忽然間,她心竅一動,似乎有什麼閃了閃。
“樂天知命的順民,自有其樂。而逆天而為的修行者,亦有其樂。天地有大道,而最大的道,就是生機之道。逆天而為,不是處處要與天作對,而是求得更多的生機之道。蜉蝣朝生暮死,大椿樹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各有各的生機,卻并不意味着蜉蝣絕無可能獲得大椿樹一般的生機,隻不過——縱九死一生,也難及一分半毫罷了。”
秋葉長老長歎一聲,轉過身看着雲端,“你以為,就你想過避雷麼?修行路上,多少聰慧絕頂之人,難道他們就隻會傻乎乎地往天雷上撞?”他虛虛點了幾下小徒弟,“阿端,你自作聰明了啊!”
雲端被師父說得面皮漲紅,低着頭喃喃自辯道:“既然,既然,都曉得,那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避得了一時,避不了一世啊!”
“嗯?”雲端聽不懂了——啥意思?
小徒弟傻乎乎的模樣委實可愛,雙眼清波如鏡,澄明透亮,仿佛藏着一尾探頭探腦的好奇小魚兒。
秋葉長老頓生疼愛之心,不忍她在修行途中遭遇波折,忍不住多提點幾句:“修行修心,何為心?天雷所錘煉的,不但是血肉之軀,更是心性和心志。若心性駁雜,心志不堅,就算躲過一次曆劫,又豈能躲得過以後次次?就算次次都躲過,可到了最後一關,踏破虛空之際,那些潛藏于幽微之處的心魔,終究會破繭而出,反噬其人。修行,來不得半點投機取巧!”
不過寥寥幾句,于雲端而言,卻不啻于五雷轟頂。她怔怔地呆立當場,一臉木然,腦中卻嗡嗡作響,層層回蕩着“投機取巧——取巧——巧——”
那原本隻在心底時隐時現的點點幽光,這時綻放出耀眼的光芒,如一道雪亮的刀光,劃開了深沉的暗夜。
她明白了——所謂“曆劫”,所謂“天雷”,并非天罰,而是淬煉和篩選。隻有闖過去的修行者,才會被上蒼認可,獲得大自在和大生機。
雲端搖搖晃晃地返回自己的客房。隔着一座峰,都能聽見比武場上一陣接着一陣浪潮般的叫喊。可雲端的房門卻始終緊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