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氏的臉色果然變得更加難看,可不嘛,人家剛推托說邺侯公務繁忙,你就炫耀他最近帶自己和兒子出去玩了,擺明是要給人扇一巴掌,還特意打的正臉。
“我是小四的嫡母,怎能不記挂?若他真有個三長兩短的,旁人還不知如何戳我的脊梁骨!”她忍不住怒道,“悉心?我看你身邊都是些酒囊飯袋,連個小孩子都照顧不好!”
“女君說的極是,昨日君侯已經重重懲治過她們了。”宿氏歎氣,“隻盼着買兒盡快痊愈。”
多說多錯,現在可别再提什麼君侯了,純屬火上澆油。
“光懲治哪夠,蠢材總歸蠢材,天生的,便是打死了也變不出聰明腦子!”劉氏陰陽怪氣道,“也罷,妙蘭,晚些時候你去挑兩個機靈穩重的,讓她們随宿夫人回幼梨院,好生調教一番那裡的人。”
“諾,老奴記下了。”
氣氛略尴尬,袁熙清了清嗓子,道:“我這做兄長的,竟不知幼弟病了,實在失當,晚些時候,再叫上尚弟一道,替阿母去探望小買。”
“你去瞧他做什麼,”劉氏卻依舊忿愠,“一年有三季半都泡在藥罐子裡,沒什麼稀罕的,勞這一趟,省得再給新婦過了病氣。”
宿夫人終于後知後覺地有些畏怕,聽聞此話,心中實在忐忑,隻好更低了頭,并拿袖子擋住鼻口。
氣氛一時無比尴尬,還是敏成夫人幹笑兩聲,打岔道:“可别聊得太投機就忘卻正事,到時辰該奉茶了。”她很清楚兄長偏愛這個宿氏,開口賣個人情也不難。
劉氏這才颔頤,暫且将教訓宿氏的事翻篇。
“奉茶——”瞿妙蘭施令。
聞言,季蘅不慌不忙地起身,跪坐至劉氏的案前。
她從丫鬟碧峤呈的漆盤裡取了一盞,恭敬遞去:“君姑請喝茶,願您順頌時祺,福壽綿綿。”
“好。”劉氏抿了一小口,氣定神閑地點點頭。
而翠巒很快奉上兩個紅錦盒,先打開一樣較大的,螽斯瓜瓞的玉雕——這是劉氏給新婦的見面禮了。
“瓜瓞綿綿,螽斯延慶,還望你與二郎恩愛美滿,子孫繁昌。”
“多謝君姑賜物。”
另一樣是面長宜子孫連弧紋鏡,敏成送的。
“這手信雖輕,卻是我在玉虛觀請玄陽真人親自開過光的,聊表賀忱。”
“多謝夫人。”
“莫再見外了,随二郎喚我姑母就是。”
“諾,姑母。”
“早聽聞弟妹喜讀書,博古通今,比得尋常男子有餘,想是門風高尚崇文,往後得子,不愁無好教引。”文悫君笑道,“我這個作嫂嫂的,也預備了薄禮,雖不及君姑、姑母用心之萬一,還請弟妹不棄笑納。”
“多謝長嫂。”
最後,神思不佳的劉氏也沒打算留他們用膳,随意聊幾句,便撥遣人各自回了。
等告辭出了屋,季蘅才發現,那兩名姬妾仍杵在日頭底下,更甚,肅立變成了罰跪。
“如何?今日拜見母親,可吓着你了?”路上,袁熙不忘關切詢問自己的新婚妻子。
驚吓還不至于,季蘅頂多有些不适。
見她一直不言語,袁熙難免會錯意,又安慰:“其實你不必太害怕,阿母怠慢宿氏,那是身為女君,磋磨不安分的妾室,時有發生。你卻不同,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平日裡隻需順着她老人家的意思乖巧些,便不會多刁難你。”
侯府幽深,若在太平盛世,一準要上演暗流湧動的宅鬥大戲,季蘅可能會願意同她們玩玩。然而當下時局動蕩,幹戈四起,那外邊的流血飄丘,才是真正的鬥争。
盤算着袁家覆亡的日子,随列位怎麼争風吃醋了,還不如鬥蛐蛐有意義。
于是,她敷衍地岔開話題,小聲抱怨:“也就你家動辄行禮,手臂都快舉酸了。”
袁熙笑着攬住她的肩:“辛苦了,等會兒回去我給你多捏捏。”
烈日當空,兩人都沒什麼胃口,回屋後簡單吃了些清淡的午膳,都往那豆腐蔬菜上動筷子。
雖已用上冰塊,猶是難解暑氣,飯罷,季蘅幹脆換了身薄如蟬翼的鲛紗單衣。現下她輕搖團扇,側卧在竹榻,是完全不想動彈,邊嘀咕:“這天熱也罷了,還悶得緊。”
“不若擇個好時候,我帶你上山避暑?”
“當真?”
“那就繁陽的崧留山吧,春遲夏短,萬木峥嵘,有深泉瀑布,是個遊樂的好去處。”
季蘅眼波微動,忽問:“你去過五行山麼?”
“五行?”袁熙順勢靠近些,坐在了榻邊,“可是河内郡的太行山?它倒有個古名,喚作五行之山①。”
聞此,季蘅不由語塞,她也不清楚西遊記裡壓了孫悟空五百餘年的破山在漢朝時究竟叫什麼。
誠然那隻是一本明朝的神魔小說,并非正史,地名也許子虛烏有。可對于稀裡糊塗穿越至東漢末年的她而言,當下的世界已經足夠荒誕了,盼望真的存在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也不算太執迷不悟吧。
“幼時曾聽我的傅母講過一樁半真半假的轶事,傳說奸臣王莽篡漢之際,百枚流星狀如雞子,聲如雷,從天而降,堕為金木水火土五座聯山,殊不知這山下石匣竟壓着個本領通天的神猴,不懼寒暑,不吃飲食,有七十二般地煞變化之功,筋鬥雲一縱十萬百千裡……②”
袁熙從來不信這類亂力怪神的東西,但見季蘅神采飛揚,說得正起勁,就沒有直接否定她的稚趣。
“我自是想帶你覽盡天底下的奇山異水,可惜那京畿之地如今歸屬曹操,實在冒險不得。”
“勿要牽擾,我不過忽然記起,信口一提便罷。”季蘅拿扇子往人身上輕輕一搭,“莫說司州,僅是魏郡邺縣之景,也隻品過寥寥。”
袁熙笑了笑,主動幫她揉摩肩背:“崧留山也有猴頭,還不止一隻。”
“聽着你倒像經常去的。”
“既是避暑勝地,少不得有幾座咱家的宅子,從前陪尚弟去過,有次甚至一直住到了仲秋,不過,他是個喜新厭舊的,看膩了那邊的景緻,這兩年再沒去了。”
隔了層輕薄的素紗寝衣,她的香肌玉體若隐若現,袁熙愈發心癢難耐,做着什麼,嘴上說着什麼,皆已空妄,滿腦子隻剩癡雲膩雨。
季蘅也沒注意對方身體上的反應,當聽到袁尚這個纨绔的名字時,不由想起他曾經的荒唐行徑,以及早晨所遇見的袁公那幾個姬妾,忽冷笑:“原來你們男子都是這般喜新厭舊、得隴望蜀嗎?”
心猿意馬的袁熙這才将注意力從女子細袅袅的腰際挪開,他頓了頓,正經答:“我與他們可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難道說,哪怕我以後人老珠黃了,你也不會再納半個?”
卻沒想到,他竟信誓旦旦地回道:“無論你願意與否,我都絕不二色。”
穿越至封建時代,還能聽到這樣忠實專情的承諾,就算是沖動的哄騙,也難得了。
季蘅有些寬慰,但遠不到感動,她從來不是愛情至上的笨蛋,也不敢深信男人一時的承諾。
“順其自然吧,若真有一天你喜歡上了别人,那人也正好喜歡你……”
“忠臣不事二主,而我的妻子隻能是你一人。”袁熙迫亟打斷。
季蘅不由側身看他,那清悠悠的眼睛似乎很真誠。
“好,我信。”
其實她是無所謂的,即使這份愛意當真深刻、持久、獨一無二。
她更清楚,順着曆史線,自己未來要改嫁給曹丕的。那位更是不折不扣的“渣”帝,愛永恒的美麗,愛至高的權力,不在意的時候,人命便比紙片還薄。
所以,她現在甯願把丈夫當作一門複雜困難的工作對待,懷揣五日京兆之心,躺平摸魚;
那些未來可能存在的姬妾們,也沒什麼争不争寵的,都該是被工作壓榨摧殘的受害者;
至于情與愛,不過雲煙,稍縱即逝……
見季蘅神色怅惘,袁熙誤以為是自己嘴笨犯了錯,竟指天發誓道:“若有一日,我真負你了,那就叫我天誅地滅!”
假設他們之間存在一個天平,擺着各自供給的愛,袁熙所站的那端,恐怕已經砸穿地面了。
另一端的季蘅不免感到心虛,尤其每當這種時候她總會不識時務地想起另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好像全然變成自己的過錯,什麼天誅地滅,這道雷就要劈向她的腦門兒了,于是連忙擡手捂住對方的嘴:“别胡說。”
袁熙隻當被人心疼了,笑得開朗,順勢抱住了妻子,伏身覆去,并扯下那帳幔的鈎。
“現在是白日,不妥……”
“沒事,就一會兒。”
才怪。
新婚夫婦意興正濃,這一時念起,難免就颠倒衣裳,俾晝作夜,哪還管得上什麼規矩禮法,共赴巫山時,兩人都被弄得香汗淋漓。
倒是洩.火舒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