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流塵低着頭,就算被挨打也不肯吭聲。
這次看徒弟沒有反駁,瑤霜反而停下來認真思考。
她收起鞭子,坐在石桌面前,桌上擺着一盤殘局。
瑤霜低頭看着跪在自己腳邊的弟子,沈流塵背上遍布鞭痕,正滲着血,染紅了他的法衣。
更染紅了萬年清潔如雪的玉清峰。
玉清宮的後殿建在山頂,這裡布滿冰霜,銀砂落滿枝頭,清冷愁煞得很。
一微塵裡,雪照梨花。
不知從第幾代掌門起,《玄玉心經》似乎成了玉清宮一脈的主修心法,而無情道也成了每一任掌門所選擇的大道。
幾乎天衍宗的掌門最終都為了天下蒼生而殉。
掌門一職究竟是責任呢,還是累贅呢。
誰人心中能無欲無求,甘為衆生而死。
這将是何等的大善,又是何等的大愛。
大愛無愛,大情無情。
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沈流塵跪在瑤霜面前,她緊了緊手裡的藤鞭,望着殿頂上那層厚厚的雪,好白的屋頂,如玉一般的囚牢,世世代代困住了無數人。
這玉清宮是常年冰冷的。
十七年前瑤靈師妹将稚嫩的嬰孩托付自己,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冰天雪地的玉清宮終于熱鬧了起來。
從前,瑤霜是最讨厭小孩的。在她看來養小孩也是天底下最麻煩的事。可當她看着沈流塵一天一天成長起來,心中不禁感慨萬千。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稚兒,如今卻也能于風雪中獨當一面了。
千百年來玉清宮從沒人質疑無情道,也從沒人要轉修他法。
沈流塵是第一人。
“你可知何為劍,何為情。”瑤霜擡手給自己斟了一杯茶,漫不經心地問。
“弟子不知。”沈流塵跪在雪中,即便皮開肉綻,也面不改色。
他并非是質疑師尊,而是心中對無情二字有所動搖。
或許是因為之前下山曆練,又或許是因為此番見到了淩寒煙,總之,他不明白究竟何為無情,也不明白自己該不該用劍。
他真的适合做劍修麼,他真的有一往無前的勇氣嗎。
或者說,他真的能斬盡奸邪魔佞嗎。
不除心魔,
何除邪魔。
瑤霜拂過棋盤,眼睛卻看向院中的那顆古樹,她從小在這樹下和師妹一起修煉,日日夜夜,那滿樹梨花,曾見證玉清宮代代掌門,如今風一吹,花落大半,落在庭院之中,落于她的掌心之間。
花似雪,雪似花,她道,“心有所往為劍,心有癡念為情。”
沈流塵擡頭,滿目星河壓風雪,一點炙光吹寒香,他說,
“有劍,何來無情。無劍,怎知無往。”
瑤霜仙子從未這麼認真地看過自己的弟子,是啊,倘若心有所往又怎會無情呢,如果心中有情,就算無劍又何妨呢。
沈流塵自幼聰慧,隻是遇事太過執拗,從前是,如今更是。
他跪在雪中,拱手彎腰,“弟子鬥膽向師尊一問,究竟何謂癡念。”
他對上瑤霜仙子的眼眸,那是一雙凝霜霧雪的眼眸,閃着瑤光,流淌着滿池春水。拜星籠夜,月灑溪山。
沈流塵從未見過這樣的師尊,悲怆的好似一棵枯死的梨樹,抖落起滿懷愁緒,隔着舊日寒霜不知道在透過自己的臉看什麼。
于是他聽到師尊說,“心有不甘為癡,心有所想為念。”
庭樹飛花,點落瓊台。
“師尊,弟子不懂。”
沈流塵沒明白,隻是覺得山上的雪更大了。
瑤霜一抖衣袖,靈力托起沈流塵,無奈地看了自己弟子一眼,“阿塵,你會懂的。無情非無心,無劍非無往。等你明白那天,你就知道自己手中的劍要去往何方。為師要閉關了,山中一切事物由你定奪,記得,别忘了教導師弟師妹。”
瑤霜一揮手将沈流塵送出後殿,而她自己又重新隐于片片碎瓊。
玉清峰掌門一脈,似乎永遠被困在風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