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三司會審的日子。

會審辦于刑部大堂，由裴瑾主審，都察院左副都禦史盧光嶽、大理寺右少卿顧雲林陪審，錦衣衛以聽記的名義一同聽了審，來人正是剛剛升遷了都指揮佥事的應沂清。

北陽州的兵營被炸，畜養私兵一事成了無頭案，輕易問罪不得，剩下“鬥毆殺人”、“僞造鹽引”、“貪贓納賄”、“侵占公産”都是渾罪，所謂渾罪，便是說大可大、說小可小的罪名，但正犯李崧爵位在身，且是朝廷正三品官員，牽涉又廣，審判必須慎重，裴瑾上請三法司會審時魏章帝當即準了，并欽點由裴瑾主審。

提審時除卻裴瑾，顧雲林間或詢問幾句，李皓旰挨了刑，被帶上來時已氣息奄奄，話不成句，李崧則始終緘默不語，審訊結束，罪供仍同最初一般無二，盧光嶽和應沂清二人皆無異議。刑部定稿案牍，判李崧撤去爵位革職回籍，李皓旰監候斬，魏章帝批了紅。

結案當日，李府派人送來了賠銀，刑部便沒有再拘着人的道理。沉重的鐵門開啟，李崧不由得閉上了眼，适應了這刺眼的陽光許久，才緩緩從黑暗中走出來，踏出牢獄大門，經過裴瑾身旁時，他頓了頓。

那句“好自為之”浮蕩在耳邊，裴瑾站在原地，看着前方那個愈行愈遠的背影，腳踝間的鐐铐拖行在地上，拖着那人的脊背也不斷垂下，仿佛是對命的臣服。

從那日她便知，這十年于他也并非是暢快的，他好似踩在了沼澤中，拼命掙紮反而更出不來，也或許他出生便是沼澤，隻是曾經短暫地，有一個人拉住了他。想要越過生命的沼澤地，誰可以不被弄髒，他們都是亡命之徒，是隻能在一念念“憑什麼”中，啃着恨活下去的人。

如今李崧不再掙紮了。

她在風裡站了許久，轉身離去。

回到署廳，蕭淮将三張帽椅并成了排，正翹着腿躺在上頭補覺，裴瑾清了清嗓，朗聲說：“用飯了——”

“床”上的人驚坐起身，他面上仍是睡眼惺忪，口中念念有詞着“飯”“用飯”……

片刻，魂歸夢醒。

重重地歎了口氣，說：“什麼事，說罷。”

裴瑾道：“李崧明日才會啟程，今日他回侯府，你跟着他，有什麼異動立刻傳信與我。”

蕭淮此刻聽到“李崧”二字便惡心得想吐，不過他知曉，就算把自己擰成麻花，對方說不定也隻是冷眼旁觀。

認命地站起來，将椅子一張張擺回去，邊嘟囔道：“既怕他死了，放出去作甚，在外頭我哪裡看得住……”他轉頭，說，“若是人出了什麼岔子，可不能怪……”

“你傳信與我便可，其餘的不用管。”

蕭淮動作一頓，這聽起來……是必定出什麼岔子的意思啊。

他帶着毫不掩飾的探究打量着面前的人，随即在對方毫無人性的面孔下打消了探究，揮揮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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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月光被濃雲擋住。

裴瑾站在僻靜的巷道，看向不遠處氤氲着紅光，滾滾煙塵翻湧的夜空。

夜風趕着煙浪向前滾，裴瑾的臉色陰沉得如同這片黑煙，不久前接到蕭淮的傳信，原本今日不打算插手，不放心還是來了，心頭仿佛被鐵鎖勾住不斷下墜，她果然還是這般做了。

裴瑾順着巷道繼續走，沉着的腳步不知不覺在加快，最後跑了起來。

轉角處，她猛地停住，眼前兩人擋住了巷道中間。

正是蕭淮，他渾身布滿了黑痕，衣袍上大大小小的洞，邊沿俱是焦炭，他呼着粗氣，氣息中充溢着鐵灰的味道，這下似是一個貨真價實的乞丐，但看着他的裴瑾卻沒有一絲戲谑。

她的目光定在被蕭淮抱在懷裡的人。

那人昏迷不醒，依稀可見的瑩白肌膚上有被灼燒的痕迹。

蕭淮看見轉角的人是裴瑾，戒備的目光頓時卸下，立馬龇牙咧嘴了起來，他向着裴瑾靠近了幾步，不由分說将懷裡的人丢給了她，說：“我察覺不對勁，進到裡面時，李崧已經死了，這個人還剩一口氣，殺人兇手就是她啊，人交給你了，我還要回去一趟……”

面前的人默不作聲，他咧着的嘴忽而一頓，看向她的目光如炬，“你都知曉。”

或許是方才經曆虎口逃生，他的聲音在沉寂的暗巷中帶着微微顫栗。

靜默幾息，他嗤笑一聲，“你知曉，沒有阻止……那你知曉這個瘋婆娘都做了什麼嗎！她把人都關起來……關……這火誰逃得掉！”

裴瑾接過人，才發現她的胸口處有一塊與其他黑痕不同的斑迹，黑褐的顔色，反着腥潮的光亮，旋即她眉頭蹙起，那斑迹還在擴散。

蕭淮沒有像此時這般惱恨過這張冷淡的臉。

“你們都瘋了！那麼多條人命，都是婦孺老弱，活生生的命！”

裴瑾忽然擡眸：“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她需要醫治。”

蕭淮的胸脯劇烈起伏，猛地别過身，良久說：“人你帶走，我還要回去救人。”說着，不管對方什麼反應，他轉身便往回走去。

“蕭淮！”裴瑾短促出聲，而那人置若罔聞。

原地的裴瑾看了看懷裡的人，罕見的，眉眼間浮現出了“苦惱”二字。

“剛剛分明看到有人影往這頭來的……”

“再往前看看？”

是不遠處傳來的聲音，裴瑾心頭一凜，摟着懷中的人迅速貼向牆邊。

“還往前？”

“走呗，橫豎回去也是救火。”

“……行，走！”

聲音在不斷靠近，裴瑾眸色漸深，指尖寒光乍現。

“……要不别去了，那刺客殺人還放火，咱們能是對手？”

“嘶——我說你這軟蛋什麼好，富貴險中求你懂不懂……”

“……那也要有命……”

突然，一陣急促的聲音響起，說話聲驟停。

“在那邊！走！”

“别……哎呀……啧！等等我！”

細碎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巷道愈行愈遠，直至消失，裴瑾放緩的呼吸逐漸恢複如常，正欲收回指尖的刀片，猛然全身繃緊，殺意勃發，手臂反轉攜着指尖刀片向後刺去。

“是我！”

熟悉的聲音響起，裴瑾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想要收手卻已經來不及，好在對方早有準備地揮臂反擊，但在出手的一刹那，不知為何，臂肘一瞬間變換了方向，刀尖已及喉間，隻得及堪堪擋在要害之前。

刀片沒有阻攔地劃過那隻手臂，破開玄色的箭袖而出，帶上了一層怵目的紅。

裴瑾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驚呼出聲：“你這是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