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這曲潇湘水雲實在妙極,”夫子拊掌誇贊,“貴府請我來當教習,我卻覺得我實在沒什麼可教你的了。”
沈乘月垂首一笑。
“姑娘若想繼續進學,我來推薦一位琴師,如何?”
“那就多謝夫子了。”
“不過這位琴師有些挑剔,要先聽過姑娘彈奏,再決定是否收徒。”
“我明白。”
沈乘月的教習夫子逐漸換了一批的時候,她已經不大記得清到底流轉過多少時日,也懶得再去計數了。
她已經在七月中旬停滞了太久太久,單調重複、毫無新意的日子比她想象得還要難熬,她之所以還沒崩潰,隻是因為吊在眼前的那一根“胡蘿蔔”——那叫希望。
有時候注視着泛着疼痛的指尖,想着蕭遇可能會有的反應,她心下便泛起一陣喜悅。
她所有的努力,都隻為着感動他、撼動他、讓他對退婚産生遲疑的那一日。
為此,她自認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
———
這一天,沈乘月一早醒來,就把滿院子的人支使得團團轉,将月華院布置成自己想要的模樣。
她用從妝娘那裡偷師來的技巧,把自己妝點得極為明媚,又穿上了那襲明豔如火的紅衣。
等待孫嬷嬷将蕭遇引過來的時間裡,她一邊熟練地在紙上揮毫,一邊心跳得極快,竟莫名生出一股背水一戰般的凄涼悲壯。
她努力了不知多久,隻為讓一個男人回心轉意,她把自己脫離困境的希望盡數寄托在他身上。
如果他再次退婚,如果真正努力後仍然失敗,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堅持下去。
蕭遇走到月華院不遠處,忽然聽得一陣琴聲,如清泉叮咚、流水潺潺,令人心悅神怡。琴聲悠揚間,仿佛能看到一位鮮活的少女,在借琴聲傾訴自己的心事。
“好琴,”他贊了一聲,問孫嬷嬷道,“敢問是何人在彈奏?”
孫嬷嬷笑而不語,雖然她也正疑心是否自家姑娘請了琴師來作假,但面上仍是一派鎮定:“姑娘請公子進去。”
蕭遇被琴聲引着入内,他是第一次來月華院,一時為其中布置巧思而微笑,轉過一條花樹堆出的回廊,原以為是曲徑通幽,不想眼前忽然柳暗花明,進入了極開闊的空間,一紅衣女子正端坐于院落中央,垂眸撫琴,聽到他的腳步聲,才擡起頭,嫣然一笑。
她眉如柳,發似墨,明亮天光映照得皮膚白皙無暇,這一笑,明媚過盛夏驕陽。
“沈姑娘……”
蕭遇認出撫琴者正是沈乘月,頗為驚訝,正要開口,卻見她擡起一指,比在唇間,示意他安靜聽完這一曲。
蕭遇便沉默下來,負手而立,靜靜聆聽。
她的指尖撥過琴弦,音色如風,激蕩開去,悠揚美妙,生動明快。少女朦胧又生動的心事,觸人心弦。
蕭遇從不知沈乘月擅琴,他正困惑,沈乘月彈了半支曲子,卻又停了下來,邀請蕭遇:“與我共奏完這一曲好嗎?”
“好。”蕭遇前來退婚,本就心懷了些許歉意,對于這種小事自然無有不應。看到一旁樂器架上備了蕭,他擅音律,尤喜蕭,便上前擡手取下,加入了這場演奏。
他原本想陪她奏完這一曲訴說女子心意的尋夢曲,不想一曲奏到尾聲,沈乘月手下音律忽然變了調,完美銜接出了一首他平日最愛的平沙落雁曲。
他詫然望過去,正見沈乘月挑了挑眉,似乎在質疑他是否跟得上。
蕭遇被激出了點好勝的性子,蕭聲也跟着變了調子,伴着沈乘月的琴音幾變,走過高山流水,聽過夕陽箫鼓,曆經十面埋伏,得見漢宮秋月……
因着兩家走得近,兩人自幼便相識,蕭遇卻從不知道沈乘月有這般本事,以往每次見她,她都隻會追問他今日美不美、裙子漂不漂亮。那時隻當她是個繡花枕頭,今日看來膚淺的倒是自己了。
看她手法和演奏如此娴熟,顯然并不是為了炫技特地隻練了這幾首,而是經過長時間的練習。她彈琴時,仿佛整個人都在發光。
蕭遇欽佩所有努力和有才華的人,此時對沈乘月不免有些改觀。
他的蕭聲跟得完美,正準備乘勝追擊,沈乘月卻忽然不再變調,似乎下定決心,要把這首漢宮秋月彈完。
蕭遇向她看去,眼神裡帶點詢問之意,沈乘月對他擡了擡下巴,示意由他來變調,蕭遇神會,十指一動,變奏出了一曲雲水謠。
沈乘月琴聲立刻跟着一動,随之悠然地纏繞上來,如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唯白雲在天空舒卷,與蕭聲相和。
蕭遇掌握着主動權,把蕭聲一變再變,沈乘月卻始終跟得緊。
鑒于她以往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實在草包,他此時看向她的眼神仿佛是看見一頭母豬用輕功上了樹。
彈奏得正在興頭上,她卻停了手,站起身來,蕭遇不解望去,見她甩出水袖,原來是要和着蕭聲起舞。腳尖輕點地面,旋轉如風,裙擺則是在風中搖曳的雲。
蕭遇注視着她,蕭聲不再變調,而是配合她完成了這支足夠驚豔的舞蹈。
沈乘月有了晖園夜宴的經驗,沒有過多炫耀自己的舞姿,隻把幾個最優美最靈動的動作随着韻律展現出來,點到即止。
“好琴!”一舞畢,蕭遇又贊了一句,“我竟不知沈姑娘如此擅琴擅舞。”
“蕭公子謬贊了,”沈乘月笑笑,“快請坐,孫嬷嬷,上茶點!”
蕭遇遲疑:“沈姑娘,在下……”
“可不是白請你吃茶點,”沈乘月對他眨了眨眼,“是有事相求。”
“請講。”
“最近我的夫子寫了首琴曲,卻隻填了半阙詞,命我來續後面的,說是要考校考校我,”沈乘月翻開一本琴譜,“我知道蕭哥哥你在這方面頗有造詣,所以特地請教你。”
蕭遇眉心舒展開:“沈姑娘何必用‘求’字?我來看看就是。”
沈乘月将這本文字譜攤開在膝頭,待蕭遇湊近後,一指最下方的字迹:“這裡是我續的,卻總覺得韻味有些不對。”
“好字!”蕭遇還未細看,先贊了一句。
紙上字迹是小楷,秀美靈動。
待他凝神看向填詞,卻忽然怔住。
蕭遇低着頭,不去看沈乘月,似乎有些怕面對她熱切的眼神:“求不得,樽前杯酒,鴛鴦紙上繡,畫地我作囚,草木也知愁,相思周旋久……這是沈姑娘親筆所作?”
這是半首講述少女真摯愛戀以及求而不得之苦悶的詞,雖然不甚高明,但大概因為寫詞的人情真意切,便連這點苦悶都顯得分外熱誠可愛。
“不過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罷了,蕭哥哥覺得如何?”
“我……”
鴛鴦紙上繡,蕭遇如何會看不懂?鴛鴦隻能出現在紙上,成不了現實。原來她已經多多少少明白自己無意于她。她從不曾在他面前流露出絲毫落寞,卻原來背地裡竟如此自苦嗎?
他遲疑片刻,認真給出了一點建議:“沈姑娘接的不錯,可見是下過功夫的,不過上半阙曲意蒼涼大氣,沈姑娘接的略顯柔婉了些。”
沈乘月微微蹙眉:“原來如此,看來我還是不如夫子遠矣。”
蕭遇安慰:“沈姑娘何必與夫子相比,你續得已是可圈可點。”
“還是蕭哥哥厲害,”沈乘月擡眼看他,眼神裡蘊着無盡的崇拜,“一眼便看出了問題所在。”
“哪裡?”蕭遇連忙移開視線,大概是不願面對這滿紙情真,他匆匆翻過一頁,卻再次呆住。
那是一幅男子肖像,畫中人頭戴玉冠,面如冠玉,眼神卻有些淡漠,明明注視着畫外的人,卻沒把人看在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