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晚庭回眸的那一刻,姜少棠一晃仿若回到了數年前,回到那個霁雨初晴的春天,回到那個梨花紛飛的庭院。
他頭暈目眩,分不清自己是在夢境還是現實,望着那玉貌嫣容,緊張、激動、懊悔一齊湧上心頭,以至于失了控,險些喊出一句“望舒”。
如夢似幻般,這一回,他終于抓住了人,隻道自己不會再認錯人,讓對方别走。
而對方,也看出了他的愁苦,安慰道。
“不走,我陪你回去。”
莫晚庭攙扶着神色漸漸迷離的姜少棠,緩緩将他放回房屋床上。
姜少棠沾床倒下,又喃喃呓了幾聲,随後徹底靜眠。
莫晚庭為其披上被褥,移步出門,直徑往哪極樂坊走去。
路上,他若有所思。
“不會再認錯”是何意,師尊“認錯”的又是何人。
多年來,師尊一直長居主城,也不曾見他有過朋友,向來是獨來獨往,孤僻冷漠,誰人又能如此牽動他的情緒呢?
莫晚庭凝眉想着,不一會兒,來到了極樂坊朱門前。
靜下心,先辦正經事吧。
莫晚庭整理完思緒,邁步上前,緊接着,按照雲忻姑娘的說法,往門上連扣三響。
“扣了門,坊中會有兩名厮役出門接應,同他們說明入坊演奏的樂器,他們自會領人去往相應的琴房,奏完一曲,沒有請人離開,便是通過了初選。初選之後,最重要的還是當晚的樂台表演,屆時,若是坊主看上了眼,則會親自出面賞酒,如此,便是成了坊中樂伶。”
古琴泛音,一曲彈罷。
“姑娘姓名。”
“慕安。”
莫晚庭壓着嗓子答了話,兩名厮役點頭離開,片刻後,一名衣着鮮豔的老嬷嬷緩緩走進琴房。
看見莫晚庭,她微微怔住,但很快便揚起手,笑道:“慕安姑娘,請随老身移步至廂房休息。”
莫晚庭随她出琴房,此刻,一陣琴聲傳入耳邊,那聲音婉轉悠揚,如歌如泣,他不禁擡頭望去,隻見樓上一綠衣女子坐在看台長椅上,一邊垂眸哭泣,一邊為面前聽客奏琴。
夜裡是衆人的狂歡,白日是伶人的哀泣。
莫晚庭皺起眉頭,老嬷嬷注意到他的變化,從容說道。
“那是我們坊中的綠沁姑娘,她有個怪癖,每日必須哭啼幾聲才能将琴奏好,别瞧她此時哭着,心裡實則是歡喜的,那聽客慷慨,每回打賞的銀兩都很豐厚。”
莫晚庭收回目光,老嬷嬷看了看他,又道。
“慕安姑娘,你模樣好,琴藝也佳,日後定是要大紅大紫的。”
“多謝嬷嬷誇獎,隻是,小女還未見到坊主,此言尚早。”
“這麼多年,老身還從未看走眼。”老嬷嬷引莫晚庭走進一屋,繼續盯着他的側顔誇,“瞧見姑娘的第一眼呐……”
忽然,聲音戛然而止。下一刻,老嬷嬷眯起眼睛,湊近莫晚庭仔細看。
刹那間,莫晚庭心一驚。
随着她越湊越近,莫晚庭緊張感也極速上升。
這老嬷嬷,莫不是認出了他的男子身份……
若是露餡了,那便隻能将人放倒。
他吞咽一下,手緩緩擡起,可就在他即将出手之際,老嬷嬷退開身,疑聲問道。
“看姑娘耳垂圓潤豐滿,怎的不穿耳?”她指了指莫晚庭的耳朵,語氣中透露着惋惜,“如此漂亮的耳垂,若是配上珠翠玉珥,定能得坊主青睐。”
莫晚庭聽聞,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恍然大悟:女子皆愛美,若非潦倒,簪珥定不空。
此番“男扮女裝”,到底還是沒準備齊全,疏忽大意了。
他讪讪低頭,解釋道:“小女自幼畏疼,不敢穿耳。”
“哎呦,穿耳能有多疼呢,不就是取倆豆粒将耳垂上的肉碾薄,用淬了火的縫衣針穿過耳垂,最後再穿上浸了油的針線便成了。”
說着,老嬷嬷走到妝奁前,拾起一對珠玉綴成的晶瑩耳墜,端詳着,低聲又道。
“其實啊,說坊主不重外貌,那都是虛傳,咱們坊主啊,最喜看漂亮璎珞耳,但凡看見這樣的耳朵,定會眼前一亮上前親近,想當年,我便是……”
莫晚庭驚然看着老嬷嬷,然而對方卻忽然停頓,回過神一般放下耳墜。
“姑娘好生休息,待坊中夜燈燃起之時,老身便來接你登台。”
老嬷嬷留了話,掩門離去。
莫晚庭凝着眉,反複思考老嬷嬷方才的話,而後,目色深沉地看向那台上的耳墜,又盯了片刻,眸光愈發堅定。
夜色降臨,華燈初上。老嬷嬷提一盞夜燈,如期來迎“慕安”姑娘。
“慕安姑娘,該下樓了。”
老嬷嬷喚了一聲,不一會兒,房門打開,她一眼瞧見莫晚庭耳下的晶瑩之光,神情驚訝。
“呦,姑娘,你的耳朵怎的流血了!老身替你擦擦。”
說着,老嬷嬷取出一絲帕,仔細将莫晚庭耳孔中溢出的血輕輕擦拭幹淨,随後,便轉動眼睛将他上下又打量一番,露出贊賞之态。
“真好,如此便更漂亮了。”
嗯,是更漂亮了,可也太折騰人了!
決定穿耳的那一刻,莫晚庭做足了心理準備,但當他真正将針線穿過耳朵時,心裡還是莫名發麻。
美麗不易,宛如受刑。待他出了這地方,可要好生養好這耳上來之不易的孔洞。
莫晚庭暗暗思忖着,面帶微笑,同老嬷嬷下樓。
坊中衆客未至,但台上樂器已然備好。
“慕安姑娘,一會兒坊主給你送酒,那酒性烈,你且淺嘗即可,不必傾杯飲盡。”
老嬷嬷低聲呢喃,莫晚庭乖巧點頭。
“多謝嬷嬷提醒。”
老嬷嬷又交代了幾句,目送莫晚庭上台,最後招了招手,緩緩移步轉身上樓。
她佝偻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拐角處,而樓梯暗角處,一人默默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