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潢都沒變,牆似乎重刷了,但依然是過去的顔色,有幾樣家具被換了,但大部分都是舊的,或許唯一新的東西,便是那扇玻璃窗。
季水風就站在這扇玻璃窗前往外看,不知道她是在看窗外的景象,還是這扇玻璃窗本身。
“姐姐,母親叫吃飯。”小女孩蹦蹦跳跳地進來,又蹦蹦跳跳地出去。
飯桌上也是沉默一片,季水風不說話,女人也不說話,碗筷碰撞便成了緩解焦慮的唯一方式。
小女孩玩夠了爬上餐椅,湊到季水風面前說:“姐姐你以後要住我家嗎?”
季水風擡頭,猶豫了一下輕輕點頭。
原本還快樂笑着的小女孩突然就不高興了,她拿筷子敲敲季水風的碗,又将筷子插進她的飯裡扒出來,碗裡的飯被撥了一些在桌上。
她說:“你可以在我家玩,但是不可以住我家。”
女人立刻打斷她:“季晚!不許胡說!這也是姐姐的家!”
小女孩轉頭,伸手就将筷子摔了出去,徹底不高興了:“你看!有别人你就不喜歡我了!明明這是我家,為什麼要讓給别人住?”
季水風難以置信地擡頭,她握着筷子的手倏然捏緊,過去的記憶哄然而至。
她猛地站起來,低聲快速說了一句:“我吃好了。”便匆匆回到了她的小房間。
沒多久,房門被敲響,女人沉悶的聲音在外面響起:“我能進來嗎?”
季水風坐在那張小小的學習凳上,這張凳子看上去非常小,第一感覺是坐不下的,可一時沒反應過來自己退化的事,坐下後,又發現意外合适。
她的面前擺放着一個日記本,她正在寫着什麼。
季水風轉過身,說:“進吧。”
門被打開,女人往前挪了一步,看見季水風時朝她露出尴尬的笑容。她走到床尾,手在衣服上抹了一把然後坐下。
季水風沒有說話,等着女人先開口,女人則是在心裡激烈的天人交戰後,才吞吞吐吐地說:“這些年過得好嗎?”
季水風說:“很好。”她的聲音很平淡,但稚嫩的音色說出這樣的語調反而越顯蒼涼,不知道她“很好”的背後經曆了多少,背負了多少,在深夜時又一個人咽下了多少。
女人側身看向那個坐在小小凳子上的小小女孩,看到她臉上完全不屬于現在年齡的成熟與憂郁,磕磕絆絆地解釋:“那個,晚晚還小,說話不懂事,你不要往心裡去。”
“她也是你的女兒嗎?”季水風直接問。
女人沉默很久,不輕不重吐了一個:“嗯。”接着又說,“你們……你們走後,我一個人,就又要了一個小孩。”
季水風微微點頭,随後無力地勾了下嘴角,說:“嗯,不往心裡去。”
女人覺得這樣的氛圍太熬人,她站起來說:“我,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如果你還願意說,我也願意知道,你,你實在不願意也沒關系,這裡本來就是你的家,你想住就住,本來,本來就是我對不起你。”
季水風望向她,沒有回答,隻是一雙黑得透亮的眼鏡看着她,直到她匆匆離開。
心事,無盡的心事,月光灑下的是心事,風裡吹來的竊竊私語也是心事,季水風将自己徹底埋進了一片汪洋裡無法自拔。變成小孩後,她不知道要怎麼繼續生活,不會真的像同齡人一樣上學,也不會再回到同齡人的快樂,但若是恢複該有的生活,她更是做不到。
“砰”一聲,季水風一拳砸在牆上,牆沒有反應,她卻率先紅了眼睛,疼。
好像什麼都沒有了,熟悉的一切。
“砰!”又是一聲巨響,季水風回頭,看到自己的門被踢開,外面站着一個怒氣沖沖的小孩,小孩抱着洋娃娃,尖銳的聲音喊道:“你好吵!”說完她就進來,站在房間中央四處看了一圈,随後拿起床頭櫃上的小鬧鐘朝季水風砸去。
“你什麼時候從我家離開啊!”她問。
那鬧鐘不偏不倚砸在季水風的後背上,發出一聲悶響,季水風皺眉,卻沒說一句話,也沒回答,而是自顧自扭頭發呆。
得不到回應的小女孩更生氣了,她沖進來跑到季水風身邊,伸手推搡她,一邊推一邊大叫:“你不許跟我搶媽媽!不許跟我搶媽媽!”
季水風面無表情,身體随着推搡而晃動。
小女孩叫着叫着哭了起來,得不到回應,最後一個人哭着跑出去了。這個時候季水風才站起來走去重新關上自己的房門,繼續寫寫畫畫自己的東西。
第二天,季水風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衣櫃都被打開了,默默走過去看,發現衣櫃已經空了,她平靜地開門出去,果然看到小女孩正抱着她的衣服,正拿着剪刀一點點地剪着。
家裡的大門也是開着的,一部分變成拖把布的衣服在外面堆着,一部分正是小女孩手裡的玩具,小女孩似乎還很開心,一邊對這些衣服進行二次創作,一邊還嘟嘟囔囔着“花花,湖水,媽媽……”
因為曾經在這裡住過,所以季水風和曾經另一個女孩的衣服還保留着一些在家,隻是那件事後她倆都不在了,所以女人把這些古早物品收起來,直到最近季水風回來才又重新拿出來,本來就沒多少,現在全部成了小女孩手裡的、她的快樂。
樓梯間傳來腳步聲,一個女人驚異的聲音炸響,她出現在門口,吼了一句:“季晚你在做什麼?!”
一切都以小女孩的大哭收場。
季水風沒有發洩她的任何情緒,即使看着自己的牙刷出現在垃圾桶裡,即使發現女人給自己新買的衣服再次被剪了稀碎,即使吃飯的時候被故意打倒的熱湯濺了滿身,也沒有多說一句話,将全部的情緒吞進肚子裡。
直到一個多霧的清晨,女人帶着季晚剛剛出門不久,她們家的大門被敲響了。
季水風一個人在家的時候不會給任何人開門,也不想跟世界有任何聯系,但那敲門聲孜孜不倦,似乎不開就會一直敲下去,季水風覺得煩了,最終從房間裡出來,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頭發跑去開門。
門外站的是她不想見的人。開門的一瞬間,她露出了詫異的神情,但不超過一瞬間就收拾得幹幹淨淨,變得茫然而無措。
季山月往前走了一步,剛要開口,所有話又被強制吞下了,他看到季水風的模樣震驚到說不出話,嘴唇抖得碰不到一起,滿臉的無法相信。緊接着便是“咚”的一聲,他在季水風面前跪下了,再擡起頭,他眼眶紅得吓人。
他說:“姐!對不起!!”
季水風輕輕睜大眼,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季山月就着跪下的姿勢,伸手握住季水風的手,心裡疼得一句話都說不完整,他渾身顫抖着,埋頭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好幾分鐘,他顫巍擡起頭,對上季水風平靜得有些天真的眼睛,聲音細抖着說:“姐,你,你怎麼變成這樣?對不起,姐,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麼,對不起,我早該告訴你的,但是我真的沒想到會這樣。還好,還好能找到你!我不敢去找沉皚,我不敢,對不起!”
他繼續說道:“前一段時間我就發現不對了,我有時候會不知道我在哪裡,我明明記得,我記得我剛剛在做一件事,要去哪裡,但是下一秒,我就在另一個地方,中間,我不知道我在幹什麼,我好像會失去那段時間的記憶。”
他向季水風說明情況,盡力解釋,解釋那些他也無法分辨的事,他說他好像能在腦海裡看到另一個人,與他一模一樣的人,卻不是他,他的内心世界多了一束聚光燈,他們之間誰走到光下,誰就掌握了這具身體的控制權。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以為隻是最近發生的事太多導緻的焦慮,直到他發現了季水風收到的那些寫有“殺死不純之人”的字條上,是他自己的筆迹時,他察覺到了事情不對。
之前的時間裡,每次被另一個人搶占聚光燈,他都是無意識,而他在攻擊沉皚時,是他意識最清晰的時候,他親眼看見自己掏出刀,向在場唯一一個背對着他的人用力刺去,接着便是使出能力,他也看到了季水風撲到沉皚面前,看到自己的能力攻擊到季水風身上。他嘶吼,他狂怒,他爆發,但是都無濟于事,他控制不了自己。
季山月抓着季水風的手,跪下的膝蓋遲遲沒有擡起來,他崩潰地說:“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姐,我拿回身體控制權的時候,舟之覆也在,他說,說我是人格分裂,但是我不知道,我現在來找你我也很害怕,怕突然又不受控制。”
他自顧自說了很多,季水風的表情一點都沒有變,稚嫩而單純的目光有些呆滞,後面逐漸變為尴尬,在季山月再次企圖說些什麼的時候,她終于忍不住打斷他。
她愣愣地說:“媽媽不在家,哥哥,你是誰?”
季山月渾身一震,張着的嘴再也沒能說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