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今夜注定無眠。
直到天快亮時,渾身滴水的豬八戒才背着同樣滴水的屍體回來。
唐三藏趕忙迎上去,拉起八戒說:“現在證據确鑿,我們這就去找太子,說清原委!”
白子岑微微皺眉。
他覺得今晚的唐三藏,有些太着急了。
豬八戒把屍體往床上一攤,人也往床上一癱,說:“要去你去,我是累得沒力氣了。”
唐三藏又看孫悟空:“你随我去。”
不等悟空回答,豬八戒又懶懶開腔:“你先别想着找太子,先喊來一個和尚問問,看他相信你說的話嗎?”
唐三藏一怔。
豬八戒道:“妖精成了國王,國王成了水鬼,水鬼又半夜托夢……這故事,除了我們幾個,還有誰會信你?”
白子岑想不出反駁的話——
若非對唐僧師徒的信譽和本領十分笃信,他也定會認為是神棍在招搖撞騙。
偏偏唐三藏信誓旦旦,轉身就出了禅房。
白子岑不放心他獨自出門,瞥了眼悟空,見對方沒有要跟的意思,就快走幾步,自個兒跟了上去。
孫悟空看他亦步亦趨的遠去,護着唐三藏的模樣,比護一塊金疙瘩還小心寶貝,不禁捏緊了拳頭。
偏偏豬八戒又來膈應他:“他對和尚,好像一直都蠻上心的。”
孫悟空揮棒:“你一定想再挨一棍。”
豬八戒翻了個白眼:“我隻說事實,你就不覺得有些奇怪嗎?”
孫悟空斂眸,是挺奇怪的——
對方隻說是受天君所托,助唐僧師徒西天取經,卻從未說過為什麼。為什麼天君就選了他?他又為什麼會答應?
忽又想起對方溫潤的眉眼間,好像總繞着一縷解不開的煩愁。
重逢以來,從沒有見他真心笑過。
哪怕隻笑一次。
而明明記憶中的那人,很愛笑啊——
即使破衣爛衫,食不果腹,當初對方帶着他一邊賣藝一邊撿破爛,卻也能苦中作樂,僅僅是撿到一塊糖果,就能開心上一整天。
至于那塊撿到的糖果……
好像對方最後也沒有吃,而是塞進了他的嘴巴裡。
孫悟空閉目,試圖在口中再尋找出九百年前的一絲甜味,橘子糖的甜味,可他品咂出的,卻隻有濃濃的苦澀。
手中,緊握着一枚堅硬的小物。
硌的掌心生痛。
分不清是掌在痛,還是心在痛。
孫悟空垂眸,望着掌心的那枚硬物,折射七彩的琉璃糖紙散發着油墨的清香,油墨的清香中,又包裹着水果濃郁的甜香。
……
“還剩一顆,給你也甜甜嘴巴吧。”
……
孫悟空小心翼翼的,一點點剝去糖果的外衣,直到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窗子灑進來,照着那塊糖果。
糖果上,刻着橘瓣的紋絡。
橘子糖。
那天白子岑塞給他的,竟然也是一塊橘子糖。
孫悟空就那麼出神的看着。
一直看着。
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他看着這塊糖時,心裡在想些什麼。
隻看到,過了很久,他又小心翼翼的把糖紙複原,包好,沒有吃,又揣回了懷中,最靠近心髒的位置。
而這個位置,除了有一塊糖,還有一截指骨,和一顆已經被完全風幹了的蘋果。
豬八戒說:“……啧。”
但他看向悟空的眼神,卻分明是無比的羨慕。
02.
寶林寺的僧人們已陸續起床。
打掃,做飯,上早課,偌大的院子裡,逐漸忙絡。
唐三藏攔住一名小僧,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前一晚,白子岑還沒從冥府回來,寶林寺的僧人們早就見識了大聖的神威,其實就是他們拒絕唐僧師徒借宿,孫悟空便趁機發瘋,挑寺中不值錢的東西,随手砸了幾件,吓破了這些僧人的膽子,才開始對唐僧畢恭畢敬起來。
小和尚也雙手合十,有些惶恐:“阿彌陀佛,聖僧可是缺什麼少什麼了,告訴小僧,小僧這就去給您準備。”
唐三藏溫和道:“沒缺也沒少,隻是貧僧有一機密要事相告。”
小和尚說:“聖僧直言便是。”
唐三藏道:“你可知,當今烏雞國主是假的,是妖精變的,真的烏雞國主三年前就死了,現在他的屍體就躺……”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小和尚大驚失色,不聽唐三藏說完,就搖着頭連連後退道:“出家人不打诳語,聖僧,您不要開玩笑了,這三年,烏雞國主愛民如子,減賦稅,興水利,烏雞國在他的治理下,社稷風調雨順,百姓安康富貴,連多年的戰争都平息了,怎麼可能是妖呢?”
唐三藏說:“和尚我沒有騙你,不信你随我到禅房,國主的屍體……”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小和尚像是聽了什麼污言穢語,吓得臉色蒼白,轉身跑開。
唐三藏不解,又攔住另一名小僧,把話複述一遍,結果對方也是一樣,搖着頭,一臉的不相信,等他再說,對方就躲什麼似的,匆匆離開。
屢躲屢問。
屢問屢躲。
直到偌大的院子裡,空無一人,隻剩下他和白子岑。
唐三藏有些茫然,更有頹然,垂着肩膀站在清冷的晨風中,單薄颀長的身子竟有些搖搖欲墜。
“他們為什麼不肯聽我把話說完?他們為什麼不肯随我到禅房看上一眼?隻要看上一眼,就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
唐三藏出來時沒披袈裟,隻穿了件薄薄的單衣。
冷風灌入衣服的空隙,切割着皮膚,遍體生寒。
白子岑覺得,唐三藏就要被風吹倒了,便快走上去,攙住了他的手臂,輕聲說:“很久以前,我也和聖僧一樣,參悟不懂。後來才知道,其實,沒有人在乎誰是皇帝,即使高坐朝堂的烏雞國主是妖怪變的,但他對百姓好,百姓愛他,他就是真的。”
“這是什麼道理?”
唐三藏望天長歎:“善惡不重要嗎?因果不重要嗎?是非對錯,不重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