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王快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下意識就是否認。他從未見過如此暴走的孫悟空,即使九百年前同樣把冥界砸了個稀巴爛,當時的态度卻也還算“溫和”。而沒想到的是,九百年時間不僅沒有将對方身上的戾氣消解分毫,反而滋長了更多毒刺。
一旦失控,就會入魔。
又或者……已經入魔?
冥王眼珠飛快的轉了轉,突然又改口道:“你說我騙你,我騙了你什麼?”
“他沒有魂飛魄散,他……還活着。”
時隔九百年,再提起那個人,孫悟空竟已分辨不清心中那一團團複雜的情緒是愛是恨。他隻感到頑石鑄就的心髒很疼,比刀割,比針紮,比火烤都要疼一千倍一萬倍。
這疼意密密匝匝,傳遍四肢百骸。
疼得手快要握不住金箍,腿快要站立不住,頭快要炸開,眼睛快要噴出火來,而喉嚨,幾乎快要失聲。
冥王一愣:“‘他’是指……?”
判官想了一下,小聲提醒:“可能是白……哦,白子岑。”
“白子岑?”
冥王恍然,皺皺眉頭,為難道:“大聖,白子岑早就魂飛魄散了啊。”
“可他的鞭子還在。”
孫悟空說:“就剛剛,我親眼看着鞭子被他召回,就在我眼前。”他眼眶通紅,快要哭出來了。
“鞭子?”
冥王看判官。
判官搖搖頭。
冥王擠出一個笑臉,說:“大聖,鞭子也不能說明什麼。興許隻是相似,您認錯了呢?”
孫悟空鐵棒往前一送:“我不可能認錯!”
“哎别别别!”
冥王擺着手大叫,冷汗立馬流下來了,說:“沒認錯,您沒認錯!”一頓,“可,可可可生死簿是您親自查的,怎麼能說是我騙您呢。這樣吧,咱把生死簿拿出來,您再查一遍?”
“……”
見孫悟空不說話,隻冷冷盯着自己,冥王拉過旁邊的判官:“趕緊去拿生死簿給大聖過目。”
趁機在對方手心寫道:“速請觀音大士!”
判官點着頭匆匆退下了,沒一會兒又帶着幾十名鬼差匆匆回來,每人懷中都抱着一摞賬簿。
“大聖,都在這兒了,您請過目。”
“……”
孫悟空這才把金箍棒從冥王脖子上移開,一摞摞賬簿橫擺上書案,他從左到右依次拿起,看的極仔細,但也極快——
連他自己都不曾發覺,九百年了,再多一秒他都無法等待。
牛頭馬面鼓掌:“大聖爺太厲害了吧,簡直一目千行了呢!”
冥王默默翻個白眼。
判官上前:“大聖,用不用幫忙?”
修長的手指不停翻動書頁,孫悟空專注在一串串名單上,并未理他。
判官沖冥王撇了下嘴,兩人一起退到不起眼的角落,躲瘟神一樣躲了起來。
一時間,冥界寂寂,隻有沙沙的翻書聲。
書頁被撕毀過,又一頁頁被糨糊重新粘起。但查閱的結果絲毫未變——
竟陵城中姓“白”的不多,叫“白子岑”的更是隻找到四個。全都死于戰亂,魂飛魄散。
“不可能,不可能……”
孫悟空捧着生死簿喃喃,一定有什麼搞錯了,一定是哪裡搞錯了,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是這樣?
“你們騙我!”
孫悟空橫棒一揮,将生死簿盡數掃落在地,又一個豎劈,一下把桌子劈成了兩半!
這個答案,他不接受!
他不能接受!
“他還活着!他一定還活着!你們把他交出來!把他還給我!!!”
牛頭馬面已經呆住了,判官拉着冥王東躲西藏,但孫悟空的鐵棒無處不在,一揮一揮又一揮,一切在他棒下都變得不堪一擊。
冥王逐漸崩潰:“死猴子,别砸了啊,上次砸的老子今天才剛剛修好啊!”
但孫悟空一雙金眸中,僅剩的隻有毀滅!
金箍棒的火光在空中掄出一個完美的圓。
冥王跌坐在地上,直勾勾看着那圓形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悟空。”
就在這時,忽然響起一道溫柔慈悲的呼喚。
孫悟空一頓,像被定住了般。他僵硬回頭,看到來人是觀音大士的瞬間,積蓄已久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
04.
“拿出來吧。”
滿目廢墟中,冥王朝判官伸手。
判官一改方才的驚魂未定,笑嘻嘻道:“您要什麼,小神不知。”
冥王嘴角一撇:“别裝了,猴子都走遠了。”
“嘿嘿。”
判官狡黠地笑了兩聲,從靴筒裡掏出一本生死簿:“還真是什麼都瞞不過大人的眼睛。”
冥王皺眉:“你為什麼要藏起來一本,剛才給他不就完事兒了嗎?”
判官笑:“大人此言差矣。既然孫悟空這麼瘋着要找白子岑,說明這個白子岑對他很重要。大人隻要拿捏了白子岑,還愁拿捏不住孫悟空嗎?”
冥王一愣:“難道白子岑還活着?”
判官将生死簿遞上,說:“大人請看。”
冥王打開生死簿,本是随意一翻。
不料卻是一展愁容,喜上眉梢:“哈哈,還真是關關難過關關過。難道這就是天意?陸判,他現在在哪兒?”
判官說:“遠在天邊,近在忘川。”
冥王迫不及待:“快快快,把他給我抓,哦不,是請~過來!”
判官朝牛頭馬面使了個眼色。
很快,他們就帶回一個面容清俊的青衫青年。
瘦瘦高高,星辰般明亮的黑眸中一絲淡淡的哀愁,微翹的唇峰又透出一股倔強和不服輸的韌性。
滿頭灰白長發,又像是在訴說生前經曆的種種苦難。
冥王問:“你就是白子岑?”
“是我。”
白子岑有點兒心虛:“冥王有什麼事嗎?”
冥王揮退了判官和所有人,隻留下白子岑,說:“我知道你想要什麼。”
“我……”
白子岑一慌。
身為亡魂,遲遲不去投胎,本身就違反了地府規則,更何況他還一直妄想打開煉獄之門。
冥王的表情看不出情緒,淡淡說:“你想要金蟬的不死魂魄,來拯救困于銅城的竟陵百姓。但有一點你搞錯了,金蟬的魂魄,并非是不死的。”
“……什麼?”
白子岑一震。
冥王丢給他一封開了口的信,說:“你難道不奇怪為什麼唐三藏明明喝了你的藥,卻沒有事嗎?看看這封密信,看完你就明白了。不過這都是仙家機密,你誓要守口如瓶。”
白子岑忙不疊地抽出信紙。
可真相卻比打不過孫悟空還要令人絕望。
“怎麼會這樣……”
九百年信念,崩塌隻在一瞬。一時間,白子岑隻覺天旋地轉,一團血霧從口中噴出,染紅了雪色信箋。
他傷絕至極。
冥王卻不為所動,隻望着他道:“要超度他們脫離煉獄,隻有唯一的辦法。”
白子岑捏着那紙,恨不能生生捏碎:“什麼辦法?”
冥王說:“我先問你,如果救他們的條件是你要魂飛魄散,你還願意嗎?”
白子岑說:“我的罪我來贖,我願意。”
“好。”
冥王大笑,說:“待衆生超度,他們自然超度。不過你要記着,取經功成,金蟬歸位之際,便是你灰飛煙滅之時。”
白子岑瘦削的肩膀輕輕顫抖:“我……能信你嗎?”
冥王反問:“你還有别的選擇嗎?”
“……”
白子岑失語。
冥王說:“除了信我,你别無選擇。同樣,除了用你,我亦别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