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認完一遍,才終于放心了些。
恰好就在這時,嚴詹又從外頭進來了。
“丞相。”
“什麼事。”
“王徹已經過來了,正在外頭等着。”
裴淩神色冷冷,這王徹看似位列九卿,掌刑司法,實則是個膽小怕事、圓滑怯懦之徒,若非他今日親自過來,隻怕她還要活活病死在诏獄裡了。
他轉身正要出去,腳步忽然頓住,又不放心地交代一句:“伯玉,你照看好她,晚些備車将她帶回去。”
嚴詹自裴淩為相以來便擔任丞相長史,多年來雖為從屬關系,但裴淩禦下寬仁,私下裡喚的是他的字。
嚴詹遲疑道:“下官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講。”
“今時已不同往日,在旁人眼裡,公主畢竟已經去世了五年,如此驟然将她昭示身份帶回,恐怕會引起不小非議。下官覺得時機不當,加之公主如今卷入段氏案,記憶全失,您這樣做,一來案子會有所變數,二來,她未必肯領情。”
裴淩聽到那句“她未必肯領情”,不禁垂眼看向手心裡從她那處奪下來的剪子。
她真的不認得他了。
先前聽嚴詹說她失憶時,裴淩并不全信,直到自己親眼看見她跪在自己跟前,攥着剪刀盯着自己、一副甯為玉碎的模樣,還口口聲聲喊着别的男人為夫君。
裴淩臉色變得極差,猛地閉了閉眼睛。
嚴詹注意到丞相的神情變化,繼續道:“今日是下官安排不當,未曾檢查利器,殿下許是誤會了什麼,才會在袖子裡偷藏剪刀……但您也看到了,她性情剛烈,如今又對别人死心塌地,若強行帶她走,隻怕會引起更激烈的反抗。”
嚴詹所言,不無道理。
人雖失憶,但這倔強的性子還在,最好是一步步來,讓她心甘情願地肯跟他走,再籌謀其他。
裴淩靜默許久,“那便暫時擱置。”
“你先去安排,不要讓她病情惡化,還有,她的事先别告訴狄钺。”
嚴詹拱手領命,“是。”
裴淩拂袖出去。
此時此刻,廷尉王徹正揣着袖子立在寒冷的廊庑下,好不容易等到丞相出現,忙不疊上前行禮:“下官、下官拜見丞相。”
他面上帶着谄媚讨好之意,心下卻忐忑萬分。
他着實想不到,今日裴相竟會親自過來。
若說如今朝中誰最惹不得,不是當今天子,而是眼前這位。
此人少年時,乃是先帝親自看中的中朝官,短短三年便被破格提拔為尚書令,位列三獨,統領内朝。
其當政其間,心懷溝壑,多謀善斷,行事風格亦以懷柔著稱,實則殘酷陰狠,殺人于無形,不知多少王公貴戚死于他手。
對他恨之入骨者有之,對他敬佩仰慕者也不少。
再後來,新帝登基,裴淩位列相位,紫金印绶,領尚書事;三年後,因裴淩權勢與日俱增,得天子忌憚,原司隸校尉龐聰聯合一幹朝臣,欲以貪污結黨問罪裴淩,事敗被誅,此後,裴淩再兼司隸校尉。
自此,内外朝之權,盡掌他手。
但就算到了如此地步,裴淩也還稱不上隻手遮天的地步,畢竟當今皇後父親,大将軍段纮掌兵四夷,雖位次丞相,卻可與丞相相抗。
但今年,情況變了。
段纮戰死沙場,又指謀反,一時之間,外戚段氏一脈大受打擊,朝中非但無人與裴淩相抗,就連昔日與段纮走得較近的幾個官員,都因疑似有罪被逮捕入廷尉獄。
這幾日正是風聲鶴唳、人心惶惶的時期,百官心裡皆門清兒,從今往後,這位裴丞相便是真正的獨斷朝綱、隻手遮天了。
王徹此刻的态度,可稱得上畢恭畢敬。裴淩攏袖立在廊庑下,看着外頭的雪景,冷淡道:“此番我來,也是要交代你幾件事,你仔細聽好。”
王徹神色一凜,忙将身子俯得更低,作洗耳恭聽狀。
“大将軍一案茲事體大,聖上雖命你雜治诏獄,且下令軟禁中宮、收回皇後印玺,但在此案定罪之前,遲遲拖着不肯降旨廢後,可見聖上想要的是什麼結果。而今此女既敢擊登聞鼓狀告此事,你又何不順水推舟,将此事上呈禦前?”
王徹聞言微驚,他原以為丞相是有意促成廢後之事,沒想到與他想的截然相反,他心底閃過許多念頭,踟躇道:“這是否有些不妥,如此一來,太傅那邊不就……”
太傅,正是宮中那位正得聖寵的楊貴人之父。
這位貴人楊氏,是在聖上登基以後入宮的,其母乃是聖上的親姑姑成安大長公主,論出身,楊貴人不輸于皇後,隻是,皇後為聖上原配發妻,十五歲便嫁給了聖上,數年來順德貞靜、仁孝儉素,雖隻誕下了兩個公主,但其父官至中朝大将軍,地位不容撼動。
可惜,這次段家要是坐實了謀反罪名,皇後也面臨着被牽連廢黜的風險,後位就會毫無懸念地落在楊貴人身上。
裴相這麼做,不就相當于直接攪和了太傅、成安大長公主、以及楊貴人的好事?
王徹想想就瘆得慌。
裴淩聽他吞吞吐吐,閃爍其詞,轉眸,冷冽的目光落在他臉上,“怎麼?登聞鼓既響,官必上堂,此乃開國之初立下的規矩。王廷尉身在此位,還想欺瞞誰?”
王徹當然不敢。
他頂着壓力連連應是,又小心問道:“那依照流程,此案為下官與嚴長史、禦史丞等雜治,嚴長史現如今正在此處,下官還要通知禦史丞同審此女,再……”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打斷。
“不必。”
王徹“啊?”了一聲,迷惑擡頭。
“那、那不審?”
“你與嚴詹審,此案我盯着,不會有異議。明日你入宮交供詞,我亦會入宮。”裴淩看着廊外雪景,微微垂眼,聲線清淡。
禦史中丞孔巍,當年在宮中任職,認得華陽公主蕭令璋的臉。
在事情完全掌握在他手中之前,絕不能貿然讓她的身份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中。
王徹隻看得到裴相的側臉,不知其此刻是什麼神情,也更加揣測不出他的意圖,隻低聲應道:“是,下官明白了,請丞相放心。”
裴淩不再多看他一眼,擡腳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