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逼近。
南荛的視線中出現了一隻漂亮修長的手。
她仍舊低頭跪着,沒有把手遞給他,倔強地重複了一遍,“民女已為人婦,還請大人秉公執法,為民女做主。”
那隻手卻依然穩穩伸在空中。
“東西給我。”
對方甫一開口,便帶着淡淡的上位者發号施令的語氣,口吻不冷,卻讓人下意識想遵從。
南荛猛地一驚,不想此人如此敏銳,卻咬咬牙,依然沒動。
“手裡拿着什麼。”
對方看她這麼倔強,慢慢把話挑明。
南荛渾身鮮血倒湧,因為過于緊張,掌心早已滿是汗漬。她知道被他發現,再裝傻也無用了,隻好在對方的逼迫下,慢慢伸出右手。
隻見女子白皙纖細的右手裡,正緊握着一把小巧的剪刀,尖銳處異常鋒利,在昏暗的室内折射出森冷寒光。
他看清是剪刀,忽然極淡地笑了聲。
“怕我對你做什麼?”
她沒有說話,默認了。
女子伏在地上的身軀單薄纖瘦,脊背卻透出一股堅韌的弧度,明明看着不堪一擊,攥着剪刀的手卻異常緊繃。
她不肯把剪刀給他。
“民女孤身在外,隻想以此保護自己,還請大人體諒。”她輕聲說。
他也不勉強,收手直起身,轉身又朝陶案的方向走,南荛察覺到他背對着自己,大着膽子悄悄擡頭,目光落在對方的背影上。
外頭風雪肆虐,自窗牗外吹進來的北風穿過陶案,晃動燭芯,掀起男人的青袍廣袖,愈發襯得此人身形峻拔,如松似鶴。
她在看他的時候,他已拿起案上的陶碗轉身,視線朝她這邊不緊不慢掠來。
目光隔空撞見一刹。
兩側燈燭劇烈搖擺着,微黃的暖光投落在男人鼻梁眉眼間,唯獨一雙清潤黑沉的眼眸,仿佛深不見底。
她這次看清了他的臉,極快地垂睫低頭。
這人……
背影氣質高潔若君子,然而俊美孤拔的外表下,似乎藏着說不上來的殺伐冷酷。
南荛愈發躊躇不安,腦袋轉得飛快,不确定對方的意圖,他把她叫來,到底是不是要審問關于冤案的事?
“大人,民女想問……”她嘗試着開口。
不等她說完,男人已重新走到她的面前,在她跟前微微蹲下。
漂亮修長的手指端着陶碗,放到朝她面前,“談别的之前,先吃些糕點。”
南荛一時無言。
這個時候,他居然讓她吃東西?她的視線順着男人幹淨勻稱的手指,落在陶碗裡擺放着的精緻糕點上。
很香。
看起來應是……極美味的。
她越瞧越餓,強迫自己移開目光,“民女來見大人,是因為民女的夫——”
“我知道。”
對方陡然出聲,截斷她話,不緊不慢道:“你既有求于我,難道不知這世上許多事需要以代價來換,就不怕屢次冒犯、惹惱了我,我便不為你做主了?”
南荛的臉色有些蒼白。
她閉了閉眼睛,低聲道:“君子以渺然一身,而能與天地并立者,豈是周旋上下、委曲彌縫所能辦哉,民女是要伸冤,但從未說過做什麼都可以。”她微微一頓,又直言不諱道:“何況,一個會逼無辜百姓委曲求全的官,當真會為民女受理如此棘手的案子嗎?”
她可以死,但絕不受辱。
如果可以,南荛是想好好活着的,但倘若他們要逼迫她做什麼,這把剪刀便會紮在他們身上。
他耐心聽她說完,倒是慢慢攏了攏袖子,似笑非笑地說:“本官隻是讓你吃一口糕點,這也算委曲求全?”
這不算。
南荛終于無法推辭,擡手拿過一塊糕點,輕輕咬了一小口。
甜的。
是她喜歡的味道。
“多謝大人。”
餓久了之後身體變得麻木,味蕾被刺激,終于後知後覺感受到饑餓,南荛小口咬着糕點,雖覺得對方不至于在裡面下藥,卻還是盡量克制着自己,不要吃太多。
南荛低頭在吃,他就不遠處在靜靜看她進食,她甚至能聞到他衣襟間攜帶的沉香氣。
并非常見的香料,卻讓她感到熟悉,說不出以前在何處聞過。
眼前這人,她捉摸不透。
她不知道他的身份,不知道他的意圖。原以為他可能見色起意,現在又覺得不像,對她的态度和嚴詹一樣奇怪,她想不通為什麼。
此刻她雖在吃糕點,身邊人卻如同一隻蟄伏着的可怕猛獸,令她完全無法忽視他的存在,心緒難定。
她吃完又道:“大人,民女夫君……”
裴淩的目光倏然冰冷下來,沒有正面應答,猛地起身。
她驚了一下,擡頭看他。
“先起來說話。”他雙眸微阖,側過身,情緒難辨。
南荛聞言,艱難地撐手起身,僅僅隻是跪坐了一小會兒,腿卻有些麻了,這一動比想象中還要艱難,原本昏沉的腦袋愈發眩暈,幾乎使不上力。
站起來的瞬間,強烈的眩暈感突然襲來。
南荛隻覺得眼前一黑,即便咬着舌尖拼命支撐,眼前的天地也開始急速倒轉。
她驟然閉目,毫無征兆地倒了下去。
男人注意到她不對勁,在她倒下之際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住她,誰知這一碰,才發現她渾身滾燙得厲害,竟是發了高燒。
他面色微變,沉聲喝道:“來人!”
外頭守着的嚴詹忙不疊進來,看見暈在他懷中的南荛時臉色大變,急忙出去命人找郎中,待吩咐好了,才進來告罪道:“丞相,是下官考慮不周,以為叮囑廷尉正之後便無礙了,未曾想到她已經這般虛弱,早知昨日便叫醫者來看看……”
裴淩垂睫,注視着懷中女子蒼白的面容,神情沉浮不定。
她這麼瘦,便是抱在懷裡,也輕得像一朵柔軟的雲,總感覺抓不住,一下子就消散了。
裴淩擡袖,輕輕拭去她眼角洇出的淚痕,正要橫抱着她起身出去,卻發現她哪怕昏迷了,右手還依然緊攥着那把剪刀。
她不記得他,并對他防備到了極點。
裴淩微微沉默。
“她……”嚴詹看着這一幕,心裡仍覺得荒謬,小心問道:“她當真是殿下?”
裴淩說:“她是。”
洛陽城内人盡皆知,當朝丞相裴淩,有位亡妻。
那位亡妻,有個更加尊貴的身份——先帝獨女,華陽長公主蕭令璋。
倘若不是親眼看見,誰也不會想到五年前墜崖、屍骨無存的公主,竟然會大難不死,記憶全失,重新出現在洛陽。
還正好被裴淩看見。
昨日。
裴淩乘車出宮,途經廷尉衙署外,忽然聽到陣陣擂鼓聲。
“真是稀奇。”駕車的嚴詹納悶道:“這大雪天,竟有人在擊登聞鼓,還是個女子。”
裴淩正在車内閉目養神,聞言伸手揭簾,漫不經心地朝外頭投去一眼。
便是那麼一眼。
女子的背影極為熟悉。
裴淩喪妻整整五年,然而對于她的聲音、相貌、背影,便是再過五年,也絕不會忘記。
衙役出來押她進去時,他終于看清了她的臉。
是她。
他失而複得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