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速度很快。
風從衣服的縫隙間吹了進來,将過于寬大的袍子吹得鼓脹,長袖翩跹,歸雪間覺得自己好像也變得輕盈起來。
——實際上是有人在負重前行。
不過對于懷鶴而言,歸雪間的這點重量實在算不了什麼,他考慮更多的可能是,不要又弄疼他。
終于,他們遠離天行山,這裡不再是白家的地盤,于懷鶴停在一塊石頭邊。
歸雪間小心地從于懷鶴的後背滑了下來,落在石頭上。
他轉過身,想對于懷鶴道謝。
于懷鶴低着頭,半偏着臉,看着身前的人。
歸雪間的手指細長,皮膚很白,他一路來都緊緊攥着于懷鶴的發帶,大約是過于用力,指節處有一點淡淡的粉。
此時此刻,也是握着的。
歸雪間第一次平視于懷鶴的眼睛。
他們見的第一面,是歸雪間看窗下的于懷鶴,他在高處。後來從窗戶跳下來,于懷鶴接住他,又比他高大半個頭,幾乎都是仰視了。
這樣的角度,于懷鶴看起來也很新奇。
他的瞳色是漆黑的,透過樹蔭的日光落入其中,冷而幽靜,眉梢的弧度顯得很鋒利,像他的劍。
而這柄劍似乎正對着自己。
歸雪間慢半拍地意識到不妙:“!”
他可能,好像,确實還抓着于懷鶴的發帶沒放。
龍傲天的腦袋,就這麼被他拽住了。
歸雪間急忙松開手,他想要解釋,眼前卻突然一黑。
下山途中,歸雪間沒有出力,照理來說是很輕松的,但他之前跑了幾裡路,又吹了一路的風,這些普通人很容易做到的事,對歸雪間的負擔很大。
而身體的反饋,在歸雪間的感受中是較為微弱的。
他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已經是強弩之末,雖然這弩壓根沒開張,但不耽誤他現在已經一點力氣都沒了。
昏迷前的最後一眼,歸雪間依稀看到于懷鶴的臉。
他想說,自己真的不是在逃避道歉。
*
再醒來時,歸雪間不知道過了多久。
他感覺渾身上下沉重無比,很費了一番力氣,才掙紮着擡起眼皮。
漆黑一片,一點光亮都沒有。
歸雪間一僵。
下一瞬,他的耳邊又傳來數不盡的哀嚎聲,如怨鬼泣血,追魂索命,仿佛重回舊日。
歸雪間死在十八歲後,魔尊用他的身體殺了太多人,他并不想聽,但堵不住耳朵,不得不聽。自此以後,就添了個毛病,隻要有意識時,總是能聽到那些。
重生過後,那些聲響也不絕于耳,但對歸雪間而言,他能夠忍受,所以壓下不适。
直至于懷鶴帶他逃了出來,命運改變,他心中放下那些,豁然開朗,聲音才消失了。
此刻驟然醒來,還未分清過去現在,幻聽的毛病又卷土重來了。
歸雪間知道發生的一切不是夢,因為死後是不會做夢的,每一次失去意識,他都是毫無知覺。
即使如此,黑暗還是令歸雪間惶恐,他迫切想要抓住什麼,撐起手肘,想要坐起來,想要走出去,想要看到光。
“别怕。”
有人的聲音響起。
歸雪間心中怔忪,忽的安心。
于懷鶴的指尖冒出一簇細小的火焰,點亮了歸雪間面前的一小片空間。
他擡起眼,眼底有些許濕潤,在昏黃的燈火下一片恍惚。
于懷鶴看着他,問:“怎麼了?怕黑?”
有了光,歸雪間感覺好多了,理智也迅速回籠。
他沉默了一會兒,在于懷鶴眼中,自己遲早什麼都怕。
如果說不怕,就要解釋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害怕。
——哦,我做了個噩夢,夢到自己以後會淪為魔尊容器,就是那個在魔界被封印了幾千年的魔尊,然後魔尊用我的身體大殺四方。最後你砍了魔尊,也就是我的腦袋,天下才重歸太平。
這能說嗎?
于是,歸雪間點了下頭。
于懷鶴的左手不動,食指半搭着,指尖處的火焰将帳中照亮。另一隻手移開燈罩,點燃蠟燭。
又問:“現在好了嗎?”
歸雪間應了聲。
他想,有靈力真好,真方便。
不多片刻,于懷鶴又端來一杯水。
歸雪間接過水,小口小口地抿着。
……好苦。
他皺緊了眉,嘴裡含着水,還未完全咽下,模糊不清地問:“?”
于懷鶴說:“融了枚養生的丹藥。”
房間裡很安靜,于懷鶴站在床邊,恐怕是在監督。
水很難喝,為了身體,又不得不喝。
歸雪間好不容易喝完一大半,有點撐了,剩下的選擇慢慢來,他偏過頭,看着于懷鶴:“站着不累麼?”
身邊的被子一沉,是于懷鶴坐在了床沿邊。
不說話,于懷鶴肯定不會覺得無聊,但歸雪間會。
他都有死而複生這樣的奇遇,重新擁有了身體,也該擁有說話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