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衍的大殓之禮結束後,虞衡乘車從吳宮西門出發,準備回到居所。車輛出皇城未遠,隻見之前常走的道路上有兩名彪形壯漢扭打,虞衡驚魂未定,連忙命車夫改道。
車子進入一條無人小巷,此時雨也愈發地大了起來。虞衡坐在颠簸的車内左右搖晃,腦海中仍回想着會稽郡主兇狠淩厲的目光。忽然,車子停了下來,而虞衡在試探性地叫了一聲車夫的名字後,面對無人應答的寂靜,恐懼的淚水終于不可自抑地流了下來。
當虞衡被亂刀砍死于窮巷的事被寫入奏疏傳入台城後,魏钰庭僅僅是看了一眼,便将奏疏放在最下層那些從來不被太子閱覽的文移之中。
那些刺客多半是南方世族們派的。雖然魏國本朝一改律法,不再對複仇者施以寬仁的處罰,但因尋仇鬧出的任命依然不少,而大多數地方政府也選擇性無視掉了這些案件。
坐在魏钰庭身旁的年輕文員看到這一幕有些驚訝,壓抑許久之後,終于向自己敬仰多年的前輩道出了不解:“前輩素日教我士大夫當以風裁自持。虞衡以兩千石之位身死街巷,前輩為何要将此事壓下?”
魏钰庭此時在撰寫公文,聞言淡淡道:“此宗族仇隙,自有鄉法決斷。你願做鐵肝禦史,豪族也要有金剛肚量來容你啊。”
然而對方聞言卻依舊慷慨激昂:“這些豪族世家勾連鄉裡,藐視王法,怎能一味容忍。”
魏钰庭看了看眼前忽然發聲的年輕人,他們俱是出身寒門,從最低一級的文員做起,一路攀升。鄉塾所教,不過是将四書五經中的大義解讀一番,然後背誦。但對于這個世道是如何運轉,權利是如何分配,他們沒有世家耳濡目染的上層資源,一切隻能靠自己去體悟。
或許有着前人鑿井後人飲水的願景,魏钰庭在面對這一頗為鋒利的提問後,決定将自己數十年來所得盡數告悉:“天下無處不有仇隙。況且自古皇權不下縣,而一縣之地的官員也不過一縣令、數吏員而已,刑獄難明便是常态。因此血親複仇一事,多靠地方長老調節以及豪族自治。而皇權隻有在矛盾最激烈,涉及天下安穩的頂級門閥鬥争時才會出手。”
年輕人仍是不服:“即便如此,有司事既已上報,事關兩千石大員,殿下理應過問。”
魏钰庭聽完,放下筆:“這樣的事處理起來并非你想象的那麼容易,各家利益與情緒都要照顧到。這種事全國各地每日不知有多少件,若開了先例,那麼地方必然會放手不管,進而全部交與太子與今上。怨望與世仇如同森林野火,奔赴火場的人若不能将其撲滅,便要承受引火燒身。到時候你我便是引火之人。罪不在今上,罪不在殿下,就隻能罪在你我。”
說完,魏钰庭将已經分好類的奏疏文移放置托盤中,動身前往太子的居所。
泠雪軒内,元澈正與兩位司禮官商量納降禮的籌備之事。另外,納降禮過後,陸昭一家便要北上長安。因此,車馬安排,甲衛調撥,以及路上所需物資都要提前準備。東西既要齊全實用,也要合乎規制,幾人着實廢了不少心思,商讨完畢後,兩位禮官魚貫而出。
此時各地奏疏文移已由魏钰庭送至閣内,元澈拿起最上面一本,奏報的署名他并不認識,仔細讀來不過是最簡單的問候之語。直到将文書展開至最後,方看到一張小小的字條。
陸歸仕于涼王。
元澈擡頭看了看站在身旁的主簿,兩人心照不宣地同時黯下了神色。
傍晚飯後,元澈喚了司巾婢女安禾來篦發。此時周恢捧了納降禮晚宴的出席名冊來,讓元澈過目。元澈寥寥翻了幾頁,便放下來。
宴席原不忌男女,但因此宴席曆來不乏将帥借酒鬧事,将戰敗國家的女子們呼來喚去,侍奉茶酒,調笑娶樂,到底是一樁屈辱。因此元澈在幾日之前便免了吳國宗室女子出席。
“把會稽郡主的名字加上去。”元澈的命令簡單直接。
這卻難為了周恢:“殿下要單請她,總得有個由頭。況且曆來納降,宗室女出席,多是彈琴歌舞,單單請人出席,從古至今誰也沒那麼大面子。就算請來了,人要坐哪呢,殿裡全是男子。”
作為戰敗國家的皇室女子,在這種場合上側席作陪乃是常見,并非憐取美色,而是示辱。前朝末年間,冀州牧呂坤擊敗燕國,慶功宴上燕國國君親自奉酒布菜,擊節起舞,俨然一老奴姿态。
元澈說完又喚了剛剛被遣出去的司巾女婢安禾入内,問:“你們吳國公主都會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