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誰人不知,太監的尴尬之處,總疑心自己身上氣味難聞,所以都拼命遮掩。他每日焚香沐浴,也是如此。
可姜寶瓷偏偏在這上頭做文章,不是羞辱又是什麼?
看着陸宴和愈發難看的臉色,姜寶瓷怔愣住,遲疑道:“陸督公何出此言,我隻是,想要關心你。”
“本督與你非親非故,你關心我?”陸晏和面露嘲諷,似乎早看透她的把戲,“你無非是想接近我,讓我幫你家主子複寵罷了。”
“不是的。”姜寶瓷急道,“在這深宮中,除了李娘娘對我好,便隻有督公你救過我。就算你不肯幫李家,單是我來講,心裡也是感激你的。”
姜寶瓷态度誠懇,向陸晏和走了一步,繼續道:“我隻是個小宮女,想在宮中活下去,現在李娘娘失勢,我認得的有權勢的人隻有督公一個。自然我沒什麼手段,除了唱戲什麼都不會,送來的小玩意兒也不值錢,入不了督公的眼也是應當。可我都是用了心的,絕對沒有輕慢督公......”
“夠了,你不必解釋。任憑你花言巧語,我也不會幫李氏的。”陸晏和斷然道,“你想活着,本督不會為難你,隻要你離開長春宮,内官監會給你一個好差事。你不是喜歡好吃的麼,去禦膳房如何?”
“我不會離開長春宮的。”姜寶瓷垂首道,“我說過的,做人要知恩圖報。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娘娘身居高位的時候,我可以走,但她現在落難了,我就得陪着她。”
“很好,我與李家勢不兩立,既然姑娘俠肝義膽,非要與李氏共患難,那就别來找我。”
姜寶瓷又往前一步,來到陸晏和面前,仰起頭看向他:“我不求陸督公幫李家翻身,隻求你高擡貴手,放我們一條生路,不要讓各司各局再克扣我們的用度,還不行麼?”
陸晏和勾起唇角:“本督憑什麼放過她,憑姑娘你麼?”
“你......你到底和李家有什麼恩怨,非要把李娘娘逼上絕路?”姜寶瓷聽他冷言冷語,面色不由一白。
“呵,絕路?這就算絕路了?!你以為本督不知道,若不是麗妃暗中接濟,李氏早就餓死了。”陸宴和冷哼一聲,逼視着姜寶瓷的眼睛,“我最後警告你一次,不要再來試探我,否則,麗妃的位份是如何升上去的,我便讓她如何降下來。”
姜寶瓷被他目光中森寒的冷意吓得一哆嗦,眼圈瞬間紅了,半晌才小聲嗫嚅道:“我……你,你不幫她,那幫幫我行不行?”
陸晏和覺得她是在裝可憐,瞧着礙眼,便轉身走到小書房的桌案前坐下,一副不想理人的樣子。
姜寶瓷跟過去,手扶着博古架,探出半個身子眼巴巴瞅着他:“前些日子,我又被劉槐堵在宮巷裡,他要擄我回教坊司,我沒有辦法,情急之下,便說,說我是督公的對食……”
陸晏和呼吸一滞:“……”
怪不得上次在萬華樓,劉槐會說那些話,他以為劉槐妄自揣測,卻原來是姜寶瓷自己說的。
“你跟他說什麼了?”陸晏和緩緩問道。
姜寶瓷看他一眼,又心虛地低下頭,聲若蚊呐:“說……我是督公的人,他若敢欺辱我,會被抓進诏獄。”
陸晏和定定看着她:“你好大的膽子!”
“督公息怒,奴婢知道督公位高權重,定然瞧不上我這個教坊司出身的戲子,我也絕沒有要攀高枝的意思。”姜寶瓷伏小做低起來,央告道,“隻求督公大發慈悲救我一命,若是劉槐查起來,您放個話,認下這件事。再有,您能讓我隔三差五到杏園來一趟,别讓劉槐看出蹊跷就行。你放心,等我到了年紀就承恩出宮,絕不會糾纏督公。這期間,督公若娶了正頭娘子,我也會好好跟她講清楚。”
陸晏和瞧了她片刻,轉頭從桌案上的匣子裡,拿起一把刻刀和一粒菩提子,雕刻起一朵蓮花來,銳利的刀尖劃過瑩白的珠子,落下一縷煙狀的白絮。
室内一瞬間安靜下來,姜寶瓷心中打鼓,默默等着陸晏和的回答。
“你想拿本督做擋箭牌?可我又為何要擔這個虛名?于我又有什麼好處?”陸晏和隻覺一股莫名的郁氣凝結于胸。
一個小宮女,竟敢胡亂攀扯他。既然與外人說了與他是對食,到他這裡卻又急着撇清關系,既然想要撇清關系,卻還想要讓他幫她遮掩。
她拿他當什麼人了?
她以為自己值幾斤幾兩?
姜寶瓷一怔,她也想不出自己能給陸晏和帶來什麼好處,非但沒有好處,恐怕還會惹一堆麻煩。
見她低頭不語,陸晏和突然站起身,将手中還未雕刻完的菩提子猛地摔到地上:“滾出去!”
姜寶瓷吓得退了半步,被他的陣勢唬住,好容易鼓起的勇氣一下洩了個幹淨,眼中含着一泡淚轉身跑了出去。
門外的馮回目瞪口呆,驚歎竟然有人敢闖督公的寝殿,還敢跟督公吵架,最離譜的是,姜寶瓷竟然還全須全尾的出來了。
主上對這小宮女,也太縱容了些。
此時正是日薄西山,天色漸漸暗沉。
殿中懸挂着幾十隻五顔六色的香囊,弄得張燈結彩跟要過端午節似的,與室内顔色黑沉、莊重素淡的家具裝飾很不協調。
陸宴和煩悶地扯下床頭那一隻香囊扔在被褥上,随即坐到床邊,轉頭看向立在側旁的銅鏡。
鏡中人臉色陰郁,目光陰鸷,像條瘋狗。
他突然覺得很無趣,自己莫名其妙,跟個宮女吵什麼呢?
陸宴和坐了片刻,蓦地站起來,走到櫃子前,拿出儲藏香料的盒子,抓出香料投到各個香爐裡點燃,放了比平時多一倍的量,直到熟悉的煙霧又在室内彌漫,辣嗆的香氣蓋過來了藥草香,這才罷休。
他走出房門,表情恢複了一貫的平靜,見馮回還在門外候着,淡聲道:“本督說過不許人進我的屋子,你是當耳旁風麼?自己去王興那裡領罰,兩日不許吃飯。”
馮回一聽,苦着臉道:“主上要不還是調我回東廠吧,杏園這門可比東廠難守多了。腳長在姜姑娘腿上,她非要來,小的有什麼辦法。讓她在門外鬧将起來,督公的名聲還要不要啦?”
“攔不住她,那就把門鎖上。”
陸宴和額頭隐隐作痛,馮回這幾個屬下,來杏園當差之後,一個兩個都憊懶了,想當初在東廠,都是能止小兒夜啼,敢把朝廷大員從被窩裡薅出來的主,如今卻讓一個小宮女鬧得無計可施,實在是荒謬。
馮回聽了陸宴和鎖門的法子,把手一攤:“主上,要鎖也隻能鎖您的寝殿,杏園的大門可不興鎖,一天進進出出那麼多人,隻開門鎖門就得把咱累死。”
當天晚上,杏園的小廚房裡,馮回和管家王興,在一張小方桌前相對而坐。
桌上擺着兩大壇酒,還有一碟油炸蠶豆。
主上說罰他不許吃飯,那就喝酒呗,至于蠶豆,能算飯麼?那必然不算。
馮回咕咚咕咚先幹了一碗酒,拿袖子抹了把嘴,開始對着王興大倒苦水。
“王伯,你說我冤不冤!”馮回把桌子拍得砰砰響,“想當初,那姜姑娘是督公他自己帶回杏園的,你我都看見了,兩人摟摟抱抱、舉止親昵,對不對?後來姜姑娘每日都到杏園來,對咱們督公那是情深義重、癡心一片,對不對?這種事,底下當差的怎麼好插手,督公隻要點個頭,兩下結成對食,皆大歡喜啊,阖宮裡也沒人敢亂嚼舌根。可偏偏督公他态度怪異的很,口口聲聲不讓人家姜姑娘來找他,卻又沒什麼防範,隻是嘴上說說,轉頭卻沖咱大發雷霆,真是好沒意思。你要真不想讓人來,直接把人打一頓叉出去啊,我就不信那姜姑娘還敢來觸黴頭。可是人家來了這些回,該吃吃該拿拿,連他睡覺的屋子都進了,督公可曾動過人家一個手指頭?卻來怪我守衛不嚴,他自己呢,也隻想出個‘鎖門’的馊主意,這叫什麼?這叫自欺欺人!”
“要我說呢......”王興也喝了口酒,咂了咂舌頭,“督公對姜姑娘,倒未必是動了什麼心思。老朽我跟在督公身邊這幾年,也了解他的脾氣,本來就是個秉性良善之人,隻是被這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磋磨壞了,心裡苦罷了。”
王興拿起酒壇給馮回滿上,勸道:“你看他嘴上兇,在杏園當差的這些小崽子,有哪個真受過罰?往日也沒有哪個女子敢往督公身邊挨,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個混不吝的主兒,督公自然不知該如何處置。你我呢,就該怎麼當差還怎麼當差,姜姑娘愛來不來,咱隻當沒瞧見,督公說要罰那就讓他罰呗,他又不盯着你,你吃不吃飯他哪知道。你等着,鍋裡還炖着鹵牛肉,我去給你切一盤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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