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峰赧顔汗下,幾道視線如同刀光,将他桎梏在座椅中,不得脫身。
這場景已經僵持快一炷香了,左邊是鶴山來的修士和京城謝家的子孫,右邊是從容微笑的夫人。
鶴山那位姓聞的女修就站在謝家公子的身後,面無表情,雙手正按在腰間兩把劍柄上。
兩把長劍一青一黑,一細一粗,方才還被她“不小心”出鞘露出絲劍光,刺目耀眼,豁然閃了易峰的眼,一粒豆大的汗珠便又沿着額邊滑下。
而謝家豪門貴胄,他曾祖父曾是開國功臣,家中世代為官,根基深厚,易峰也是開罪不起。
夫人背後是族人,她面上帶笑實則威脅,易峰都不敢回頭直視。
整個堂上隻有那位看着年輕的甯姓女修看着好說話些,易峰想嘗試先糊弄她,卻不想這女修看着柔順,說話卻直接。
“易大人還是快将實情告訴我們吧,再耽誤下去,說不定會危及易小姐的命運。”
易峰冷汗涔涔,方想開口,就被身旁夫人打斷:“各位,這是我們家事,無需向外人告知。”
縱使是好脾氣的甯呦呦也不禁變了臉色,聞笑更是再懶得周旋。
她直言道:“易大人左右奔走,可見你心中有這一方百姓,如今明知此事與你家有關,卻閉口不言,究竟是許多百姓的性命重要,還是兜住你家這隐私破事重要?”
易峰面有動容:“聞姑娘字字珠玑,然老夫确有難言之隐…”
聞笑步步緊逼:“什麼難言之隐?需要大人在枯井請祟做陣,院中又設廟堂神龛?”
易峰面露難色。
謝虞卻忽地淡笑開口:“易大人忌憚的不過是背後族人,可若不将此事查明,焉知大人家族便可安穩昌順?”
這是明着威脅了,易峰心知再無退路,又觍顔又哀痛:“我...”
才說了一個字,身旁夫人卻一躍而起,撲到身前:“老爺,不能說呀,那是翠兒和玉兒的命啊!”
易峰扶起夫人,悲痛道:“那已經早就不是翠兒了!夫人,你我跌入了魔障呀!”
這對中年夫妻依偎哀恸,終于緩緩将實情一一道出。
前情與“翠翠”所說并無出入,此地有山神庇佑,但遭逢幾年大旱,田中顆粒無收,山中野獸也被捕捉殆盡,碩大的白蛇成為一切的轉機。
但一切都已經是一百多年的事了。
白蛇以血肉飼養這一方城池百姓,并不責怪他們愚拙貪婪。
當時要救下白蛇的,正是他們易家的祖先,磨刀霍霍向這位慈悲神靈的,也正是他們易家的兒孫。
當夜,奄奄一息的白蛇口吐人言。
“她說,自她受天命結胎後,便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她以一身修為養育肚中珠胎,唯一的願望,是希望我易家後人幫她将三顆蛋放回到她修煉秘境中的鵲禅湖中,并看護百年。”
“我易家人心中慚愧感念,按照白蛇心願行事,将三枚蛋放置其中,并每年親自前往看護,還為她設廟院,受香火。”
“隻是,”易峰話音一轉,“後代子孫不孝啊!”
易峰的父母年近四十一無所出,四方求醫問道一無所獲,本已放下執念,卻不想一次前往京城訪友之時,遇到一位古怪的仙人。
他黑袍黑衣,頭蓋黑帽,像是吸入了将天下的一切黑暗。他為易峰父母指了一條明路,便是祭拜“崇神”。他們本來不信,但那黑衣客竟然将他家中秘辛一一道出,還說他們無孕的根源,是那三顆五十年都未孵化而出的蛇蛋。
他還言明,若是不将蛇膽摧毀,他們易家從此以後便會子息凋零,家族敗落。
當年白蛇托孤之時,易峰父母不過黃髫小兒,時過境遷,除卻偶爾前往鵲禅湖察看動靜,他們也根本不确定父母一輩的叮囑是否是真,湖底又是否真的存在着三顆蛇蛋。
黑袍客看出他們的猶豫,預言易峰母親三月後便會有孕,但卻依舊保不住,還留了個地址,便大笑着離去了。
易峰父母本将此事抛之腦後,卻不想三月之後一日,易母突然暈倒,居然果真查出有了身孕。兩人自此才重視起黑衣客的話,又想到他說這胎會保不住,便立即派人按着地址尋去。
下人找到地址推門一看,那屋内卻不見人影,隻徒留一座木頭神像。
他們立即木頭像供奉起來,不久之後易母一次出遊,竟不小心滑胎,當夜便夢到了“崇神”前來托夢。
在夢中崇神身高三丈有餘,有一對肉翅,翅膀上有無數雙合着的眼睛,他形容可怖,但卻長了一張少年般純真的臉。
崇神指點易母,若想平安誕下麟兒,需将那三顆蛋扔入深井中,再用純黑陰石雕刻崇神之像,壓在井上,自此家族子息才能延綿不絕。
“所以易大人的父母這樣做了?”
易大人沉重颔首:“賈禍種種,由此興起。”
“家嚴将三顆蛋從水中撈起之時,那蛋已有剛出世的小兒一般大小,殼上生出鱗片,抱在懷中,竟會發出小兒啼哭之聲,家嚴一時驚吓,手中不穩,竟然将兩枚蛋摔落在地。蛋應聲而碎,流出青色汁液侵入湖中,還有兩隻兩指粗細的幼蛇,嗚咽啼哭隻片刻便奄奄沒了氣息,而家嚴再一擡頭,鵲禅湖竟然在瞬息滿湖結冰。
事已至此,難再回頭,家嚴按照崇神夢中所示,将兩隻幼蛇與蛋殼葬于井下,而剩下的一枚蛋,在掩埋時啼哭不已,家慈懷胎四月,聞聽不忍,竟然背着家嚴,暗中将蛋留下。
家慈十月懷胎,終于誕下一個男嬰,卻不想,在衆人歡喜之際,房中竟傳出又一個啼哭聲——母親床下的蛇膽也破開來,生出了一個女嬰。”
聞笑瞠目結舌:“那個男嬰,便是易大人?”
而那女嬰,不會就是“翠翠”吧?可易大人看着已過不惑,翠翠看起來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女。
易大人點頭稱是:“家慈求子若渴,幾月來與那蛇膽相處也有了幾分感情,便又瞞過父親,謊稱自己誕下的是一對龍鳳胎。”
不知不覺易大人眼中已泛起點點淚光,不知是為父輩背信棄義的行為羞恥,還是别的。
“說來慚愧,直至她及笄之前,某都以為翠微就是我家中小妹,憐愛疼惜,卻不想我易家竟是是害死她母親和姊妹的元兇。”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話及于此,易大人已是老淚縱橫,聲淚俱下,喉中哽咽再說不出話來。
易夫人攙扶着夫君,将接下來的故事繼續說了下去。
“翠微天生冰雪可愛,聰穎過人,除了天生羸弱些,與常人并無什麼不同……婆母最愛翠微。”
“直至我與夫君成婚後某一日,公婆帶着夫君與翠微上山踏青,夫君腳滑差點墜崖,翠微居然用靈力控物将夫君救了上來,老爺在場看見大駭,婆母便不得不将真相告知,老爺震怒,憂心翠微若知真相會生出報複之心,又要将她沉入井中。
婆母疼愛翠微,隻能違抗老爺之命,偷偷将翠微送走,這一送,卻出了差池。”
“老爺派人暗中追拿翠微,翠微躲躲藏藏竟然入了五祚山中,無意闖入鵲禅湖中,又結識了白蛇舊部鼠精,得知了全部真相。翠微震驚悲痛,回來與家人對峙。婆母忏悔心碎,肝腸寸斷,也沒能留住這個‘偷來的女兒’,自此,十六年的母女情斷,婆母心力交瘁,不日便駕鶴西去了。”
易夫人抹了抹眼角的淚:“老爺傷心欲絕,竟然将婆母逝世歸因于翠微,說是翠微克死了婆母…他從前多麼寵愛翠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