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深吸了一口氣,他垂下頭,緊盯着洛迦爾稍顯蒼白的面孔。
他煩躁地問道。
人類的手指就搭在他的手腕上,隔着軍制手套,力度很輕,很小心,在黑色布料的襯托下,那人的指尖白得仿佛微微有些透明。
一種虛假的彬彬有禮,亦或者是最拙劣的勾引。
煩躁開始加劇。
瓊認為自己有必要甩開洛迦爾的手——
“你需要一次安撫。”
他聽到洛迦爾說。
“哈?”
黑衣的異種舌尖蹦出了一聲尖銳的冷笑。
哦,來了,看看這惡心的手段。
瓊想道。
他的心開始在胸口深處轟鳴起跳。
瓊當然可以随時甩開洛迦爾的手,然後把那纖弱得宛若一盞細白瓷偶的軀體狠狠砸到房間的最角落裡去。不需要一秒鐘這家夥就能滿身是血的斷了氣。但是瓊沒有動。
也許是因為,他預備着記下這名惡劣人類的勾引與欺騙吧?然後他可以去告誡薩金特,小心,兄弟,小心這弱小的人類,這蓮花般的皮囊下也許正藏着一汪黏膩劇毒的黑水呢。
哦,是的,這就是他的計劃,他得讓那條可憐巴巴,暈頭轉向的狗清醒過來,他得……
*
“你的狀态很差。”
洛迦爾試探性地碰了碰瓊。
對方的站姿僵直,卻并沒有露出非常明顯的抗拒反應。
洛迦爾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他克制且小心地,再次拉近了一些與對方的距離。
之前見到瓊的時候,洛迦爾就已經感覺到了,這名黑衣異種的狀況相當糟糕。
當然,瓊少尉其實掩飾得非常好——那全身緊束,甚至連指尖都不能露出的制服,以及完全遮掩住面部的覆面,可以解釋成對人類的防護,但另外一種可能,恐怕是因為他的畸化程度已經非常嚴重,甚至嚴重到根本無法正常出現在人前了。
真可憐。
洛迦爾看着面前的異種,胸口泛起了難以控制的憐憫。
他并沒有對約翰說謊,他确實在瓊的身上看到了加雷斯哥哥的影子。
看上去依舊堅強,光潔,兇悍,強大,然而他們的内裡卻早已被瘋狂與絕望折磨得千瘡百孔。
甚至隻要輕輕拍一拍他們的胸口,他們的五髒六腑連同着那已經腐朽的靈魂就能在腔子裡碎成一捧幹燥的塵土。
啊,真的太可憐了。
洛迦爾在心底歎息道。
“你已經快崩潰了。”
他輕聲說道。
他太熟悉瓊身上的這種氣息了,是再怎麼掩飾也無法遮掩的死氣。
“既然今天不會有别的異種來,我可以為你做一次安撫。”
黑發的人類青年低聲說道。
他牽着瓊的手,将其慢慢拉向安撫室的那張椅子。後者的動作僵如木偶。
在将瓊按在椅子上前,洛迦爾在他的耳邊問道。
“……你同意嗎?”
*
滾——
拒絕的話語在瓊的舌尖上翻滾。
他的喉嚨裡湧起了一股濃膩的血腥味,他的獸齒在口腔内暴長,直接刺破了口頰,帶來一陣一陣細密的疼痛。
然而他的聲音沒能擠出唇縫。
一切都怪異極了。
是這名人類的錯。
瓊在自己的心底焦灼地企圖解釋這一切。
為什麼要忽然抱住他?
為什麼要在他耳邊如此溫和的低語?
為什麼完全不曾束縛住他,哪怕僅僅隻是把他的手拷在一起?
這狡猾的人類不知道自己随時可以一口咬斷他的脖頸,吸幹他所有的血液?
他困惑到恍了神,以至于竟直接按照人類的吩咐坐在了那張黑色的鐵椅上。
“……可以嗎?”
接着,他聽到洛迦爾又問了第二次。
人類白皙的手指搭在他的脖頸上。
他渾渾噩噩地,似乎是點了頭——下一刻他蓦地感覺到面孔一涼。
瓊無比驚恐地意識到,那是洛迦爾取下了他的面罩。
面頰接觸到空氣的那一瞬間,瓊終于毫無阻隔地嗅到了洛迦爾的氣味。
那人距離他是那麼近,就那樣微微俯身靠着他。
屬于人類的熱氣彌散開來,細細密密,層層疊疊地籠罩在了異種的口鼻處。
瓊都已經不太記得自己上一次在外人面前袒露面孔究竟是多少年前了……在姐姐死去之後,他就再也沒能恢複成能看的模樣。
在這一瞬間,瓊甚至覺得自己已經完完全全,徹底地在對方的面前光裸了。
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後,瓊下意識地驚跳了起來。
“嘶——你——”
他發出了一聲怒喝。
但那怒喝聽起來顯得格外虛弱混亂,甚至還夾雜着些許蟲鳴般的喉音。
他全身都在因為肌肉的極度緊繃而微微痙攣。他的毒針在指甲和鱗片下蠢蠢欲動脹得發疼。
隻差一秒。
瓊想。
隻差那一秒,他就可以跳起來直接将毒液狠狠紮進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行事瘋狂而貪婪的人類體内。
他将看着這家夥在他面前被毒液腐蝕成一灘爛泥……
但是,他終究還是差了那一秒。
瓊在将毒針刺進洛迦爾的體内之前,便被那孱弱的人類一把摟在了懷裡。
……
“噓,沒事的。一切都過去了,你會好起來的,我會讓你們都好起來的。”
洛迦爾抱住了顫抖不已的瓊。
他想他大概吓到對方了——雖然洛迦爾完全不曾因為瓊面罩之下那畸化嚴重的面孔而感到恐懼。
哪怕瓊确實就像是他所猜想的那樣,有着一張非人的面孔。
他的眼睛已經完全沒有任何眼白,漆黑的瞳孔填滿了所有眼眶,表面反射出一種近乎金屬般的光澤。
下颚裂一直從嘴角延續到了瓊的耳下,洛迦爾估計在瓊張開嘴時,他的下颚大概能整個兒張開。以及,在異種的耳前臉頰處,還均勻地遍布着數道抓痕似的呼吸口,如今那些呼吸口正在那片汗津津的細鱗皮膚上劇烈地翕動着,随着每一次呼吸,内裡甚至隐隐露出了些許深紅色的軟肉。
這名強壯的異種如今在洛迦爾的懷裡,就像是一隻受驚的小鴿子般簌簌直抖。
洛迦爾原本隻想對瓊進行一些最基礎的安撫:一些牽手,以及一個擁抱。
然而當洛迦爾低頭看向這樣的瓊時,他卻在恍惚中再次看到了昔日的加雷斯的影子。
他的眼眶中慢慢泛出了濕而熱的淚水,哀傷與憐愛湧了上來,如同一團濃膩的霧氣,就這樣将他與懷中之人包裹在了一起。
他低下頭,在瓊的額角留下了一個憐憫的輕吻。
那确實隻是一個輕吻,輕得仿佛來自一個早已死去的幽靈。但瓊還是不自覺地,在洛迦爾的懷裡,絞緊了自己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