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有個姐姐——”
……
小診所裡,她蹲下來,小聲問她,“姐姐是沒人要了嗎。”
“姐姐好漂亮,别哭,别哭,翠翠要你,翠翠要你。”
然後,那雙黑珍珠一樣的眼睛彎起來,對她露出一個有些爛漫的笑。
她說:“很痛。”
翠翠安慰她似的,湊過來,小心翼翼地親她的額頭,蜻蜓點水。
“不痛不痛,痛痛飛走飛走喔。”
……
于是醒來以後。
私家偵探送來的,之前被她認為沒用的資料,又不知不覺被她翻到了底。
司徒厭三歲的時候,因為她母親出門帶她玩,結果看到了丈夫出軌,痛哭後帶着孩子去買醉了。
小孩在酒吧門口,被人拐賣了,八歲才找回來。
沈墨卿盯着小孩的舊照片,盯着那與翠翠相似至極的眉眼看了很久,随後,她給私家偵探打了電話。
叫對方把司徒厭曾經被拐賣,又被找回來的所有過程和細節,都查給她看。
今天,資料就被助理送到了桌子上,封面就是少女的照片。
沈墨卿望着司徒厭的照片,睫毛打下一片濃密的陰影。
……
過一會兒,她給那個微信——也就是白母,又打去了電話。
電話裡一陣忙音後,有人接了電話,沈墨卿沒出聲,對方默了一會兒,嗓音喑啞說。
“卿卿?”
她的調子還有些沙啞,帶着些年邁的感覺,和圖書館那晚撕心裂肺的哭腔并不相同。
沈墨卿看着桌案上的資料,聽着這個聲音,有些出神,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些模糊的年歲。
那年中秋節,有墨藍的天空,黃色的月亮,翠翠扔下自己最愛的故事書,把五仁的月餅用力掰碎,把大塊的給她。
沈墨卿有時候會跟她講以前遇到的事,描述綠色的火車,外面的城市。
翠翠很愛聽,眼睛總是很亮。
翠翠說,她也想和她一起去流浪,像愛麗絲夢遊仙境那樣,跳進兔子洞,遇到瘋帽子,烏鴉,紅心皇後和寫字台。
沈墨卿就告訴她,綠皮火車不是兔子洞,沒有瘋帽子,烏鴉,紅心皇後和寫字台。
翠翠就纏着問她,那有什麼呢。
那有什麼呢。
有吃了一半的方便面桶,滿地的煙頭,神情疲憊的農民工,哭泣的孩子,鼓鼓囊囊的行李袋,聲嘶力竭的吵鬧,以及走不到盡頭的遠方。
……
妮娜汪汪叫了兩聲。
沈墨卿回過神來,聽見自己低聲問:“翠翠還會回家嗎。”
對方的情緒又激動起來,她咳嗽了兩聲,語調尖利了說:“是你害死了她!!是你害死了翠翠!!你還害翠翠她爸變成了植物人——”
沈墨卿望着桌子上的舊兔子,沉默地聽着。
“笃笃笃。”
是寵物醫生在敲門,“沈小姐,已經包紮好了。”
沈墨卿把手機按了禁止錄音鍵,說:“你先回去吧。”
醫生走了,手機裡歇斯底裡地聲音,卻還在繼續,沈墨卿隻冷靜地聽着,直到對方罵得沒了力氣,她才問。
“翠翠,真是你的親生女兒?”
對方忽然像是卡了發條似的,倏然間,就不講話了,呼吸聲,緊迫的,一聲接着一聲。
寂靜如死水般。
這些年,沈墨卿一直都心懷負疚。
當初,是翠翠撿到了她,也是翠翠的家人,便收留了她。
可白父是在和沈清妍談判的時候出事的。
而在她回了沈家以後,翠翠就離家出走了。
白母到處打聽,村口的老人說,翠翠說她要去a市,和翡翡一起找姐姐。
——他們都當是玩笑,隻有翠翠,真的偷偷上了火車。
她跳進了她夢寐以求的兔子洞。
至此,杳無音訊。
沈墨卿記得,那時候,她知道自己要走了,她跟翠翠告别。
翠翠問她,她家在哪。
她說,她家在a市。
她說,總有一天,她是要回家的。叫她不要傷心。
她的的确确,沒有傷心。
她去找她了。
這個故事,本到這裡,就該結束了。
誰也不知道,以翠翠為主角的故事裡,有沒有瘋帽子,烏鴉,紅心皇後和寫字台。
這個問題,沈墨卿在漫長的時光裡,無論如何,也無法找到答案。
直到——
沈墨卿的視線,漸漸落在了今天,私家偵探新送來的,關于司徒厭的資料。
她指尖略微顫抖着,慢慢翻開。
……
那是司徒厭八歲,在a市警察局留下的筆錄。
【你叫什麼名字?家在哪裡?】
【我家在廢杏村。我叫翠翠。我不是故意要走丢的,我在找一個——頭發很黑的姐姐,媽媽叫她卿卿,我想告訴她……】
【翠翠和翡翡都很想她。】
她真的坐上了那列長長的綠皮火車。
這列車從山腳寂寂無名的翡杏村,載着個小女孩,呼嘯過漫長而悠久的山河湖光,橫渡了春夏十幾個日夜,她懵懵懂懂,帶着年幼純稚的心事,從碧綠而寬闊的山野,穿過這浩浩蕩蕩的長風,奔向她的世界。
……
白母似乎不知如何作答,慌慌張張地把電話挂斷了。
嘟嘟的忙音,很長,很遠。
沈墨卿緊緊閉上眼,隻覺眼中濕熱酸澀,指骨陡然一片青白,滿目潸然。
這些印在雪白紙張上的黑白資料,仿佛變成了老舊的照片,不泛黃,卻落滿了歲月的輕塵。
那個牽着翡翡的小姑娘,年年歲歲在她夢裡,讓她日思夜想,不得安眠。
她輕輕地抱住了那個有些陳舊的兔子,親吻它柔軟的額頭。
未得重逢之前。
她真的以為,她的靈魂,死在了那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