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問她:“然後呢。”
她盯着司徒厭的眼睛,聲音微微啞着。
于是司徒厭去拿了紙筆來,茶室很複古,為了仿古,一旁的還安置了書桌,桌子上放着卷紙,毛筆,墨硯,她跌跌撞撞地跑過去,拿了毛筆,胡亂蘸了墨水,在桌案上寫。
但她根本不會用毛筆,她用握鋼筆的姿勢拿着毛筆,胡亂的在那些宣紙上寫下了很多分辨不清的字,她迫切的想寫出來她想表達的,可怎麼也做不到,她急壞了,幹脆摔了筆,拿着宣紙,伏到陸翡秋懷裡大哭起來。
昏暗的茶室,少女消瘦的身體讓背後的蝴蝶骨清晰的顫抖着,仿佛振翅欲飛。
可是少女卻沒有再往下說,隻顫抖着,伏在她肩上,哭着,最後累了,睡了過去。
如此,陸翡秋自然沒有等來她的然後。
她輕出了一口氣,慢慢地,把滿身醉意的她攏在懷中。
她們的衣服簌簌的摩擦着,畫皮豔鬼一向幹淨精緻的衣衫被眼淚和宣紙上的墨水浸濕,弄髒了。
聞所未聞的滿腔愛意與扭曲憎恨盡數淹沒在這個飄着雪花的深夜。
被摔在地上,筆杆四裂的毛筆滾到了她腳邊,飽蘸濃墨的筆尖撕開了木質地闆,像劃開了一道深淵。
茶室裡是搖晃的香燭光。
她攏着她,望着窗外濃淡相宜的夜雪。
半晌,她又拿起了被司徒厭緊緊攥着的宣紙。
紙張已經被人揉皺,而紙上司徒厭寫下的這詩,像她們的人生一般,交錯混亂,又隻有殘篇。
陸翡秋拿起了毛筆,修長白皙的指尖如玉,襯着筆杆的潤澤的冰裂,泛着動人的顔色。
溫柔的明月浸透了她的眼睛,她拿着筆,在那鬼畫符一樣的字前面寫。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陳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
清晰而溫柔的簪花小楷之後,是鬼畫符一樣的一句話。
【願君如同梁上燕】
陸翡秋看着,濃密的睫毛在淺色的眼珠上映下濃密的陰影,半晌,她提筆緩緩添上——
歲歲常相見。
……
原來她們也不是沒有過很好的時光。
手機屏幕突然亮了,司徒厭居然給她打了電話。
陸翡秋對着屏幕,微微笑了。
你看,她的小燕子,這不就來找她了嗎。
*
司徒厭實在拉不下臉來跟沈墨卿借錢,那樣顯得她真的很落魄。
但她明顯不這樣落魄。
她糾結半天,還是給陸翡秋打了電話,言簡意赅地要錢。
但是陸翡秋依然故我的拒絕了她。
陸翡秋:“我也沒有辦法呀。”
陸翡秋:“要不你就聽你爸爸的,多努力學習,把cpa考過吧。”
司徒厭:“我怎麼可能考得過沈墨卿啊!!”
“怎麼考不過呢。”
“隻要沈墨卿考不過。”陸翡秋微笑說:“你不就考過了嗎。”
司徒厭一愣。
司徒厭:“我……”
她回過神來,很快就想到了否定的借口:“我、我在跟她交往,我怎麼能做這樣的事情呢!”
她的話好像強撐着底氣似的:“我才不會做這樣的事情呢。”
實際上她對繼母的提議,非常的心動,但又有些奇怪的,說不上來的糾結。
她覺得自己好像不應該這樣做,但是——
“那有什麼。”陸翡秋循循善誘說:“她既然喜歡你,愛你,就會原諒你做的任何事情。”
陸翡秋隻是這樣講,但她并不覺得沈墨卿會原諒司徒厭。
因為沈墨卿的處事風格十分肖似其母,幹脆,果決,狠辣,不留情面。
陸翡秋十分有理由相信,如果司徒厭這樣做了,沈墨卿會和她分手,并且毫不留情地把她從家裡趕出去。
但聽陸翡秋這樣說。
莫名地,司徒厭猶猶豫豫地想到了她在書房,對上的沈墨卿的目光。
就好像真的……無論她做什麼,對方都會包容她……一樣。
司徒厭:“……真的嗎。”
“當然。”陸翡秋輕聲說:“如果她愛你。”
*
沈墨卿發現最近司徒厭的态度變得有些奇怪。
她的腳傷養好了,但也沒提要回家住的事情。反而頻繁地約她出門。
沈墨卿考試在即,對于司徒厭的邀約常常拒絕。但有時候,做完了該做的事情,也會答應。
她們有時候會一起去看電影,有時候會牽着妮娜,在别墅區散步走走。
秋天的夜風涼飕飕的,少女戴上了薄薄的純紅色圍巾,穿着橘子色的衛衣和灰藍色的格子裙,藍色的頭發蓬松的落在背後,她湊近她,問她:“你有什麼特别特别喜歡的東西嗎。”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就好像很期待她的回答似的。
但沈墨卿會搖頭。
她說:“我沒有什麼太喜歡的東西。”
一陣寒風吹來,梧桐樹葉在地上撲簌簌地打滾,司徒厭說:“胡說。”
她說:“你喜歡的東西有很多啊!”
沈墨卿:“……什麼?”
“你喜歡咖啡加三塊糖。”司徒厭擡起下巴,很得意地說:“還喜歡聽很多英文歌,尤其喜歡聽一些冷門的,哦,你偶爾還會喜歡做飯,但大部分時候你沒有時間,你買了很多不同口味的咖啡,你還搜集很多很舊的兒童讀物,哦,你還看很多心理學的書,哎,對了,你還抽煙,不過很少,但我見過……!”
“哦對了,你還喜歡養狗!——我們現在就在遛狗了!”
她這樣得意地,如數家珍似地說着,就好像孩子在向人炫耀她從河灘邊撿回來的漂亮石頭和彩色小貝殼。眼睛發着光,神采奕奕的。
沈墨卿:“……”
她都不知道,她有這麼多喜歡的東西……或者說,這些東西,應該不應當稱為喜歡。
有些是不知道做什麼,所以就随便去做做看,它們不是出于内心深處的喜歡,也并非出于特别感興趣,隻是偶有空閑,無事可做,想試試,就做了。
有時候,沈墨卿會覺得自己像荒郊野外裡一棟無人清理的房子,外面堅固漂亮,有着籬笆,裡面卻空空如也,坐落的地方,天氣也有些不好,有時候也會有風暴,風暴來臨的時候,吹壞了她的窗戶,于是外面的陽光,野草,爬上了她的身體,爬進了屋子。
她不一定是喜歡,但她也不會拒絕,有害還是無害,她都沉默着,允許它們靠近。
有人會評價她,比如她的母親,會用挑剔的目光看着這些不該出現的東西,但她并不會幫助她鏟除這些,也并不在意這些東西到底是放在哪裡。
她隻會評價說,你應該放棄它們,這些東西對你并沒有什麼益處,總有一天你會割舍掉它們。
而有人會站在籬笆外,遠遠的羨慕她,說她真是一棟漂亮巍峨的房子,那些多餘的花草,把她裝飾的這樣漂亮,連窗戶的裂紋都這樣頗具藝術,下雨的時候,就像巴黎聖母院的彩窗。
他們說她像雲,像霧,像畫裡的海市蜃樓,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
但是司徒厭,司徒厭……司徒厭又是什麼呢。
司徒厭做了很過分的事情,她毫無顧忌地翻過了籬笆,很沒有禮貌的踐踏了草坪,然後繞着她身邊不停地轉圈,嘴上說她身上的爬山虎真漂亮,然後她順着爬山虎從窗戶爬進來,嫌棄被風刮破的窗尖銳的刺刺傷了她,害她流血,她這樣理直氣壯地指責着,就好像這棟房子真的欠了她很多很多,以至于她要賴在這裡不走了,團團轉着,嘴上誇獎着,說哎呀這個小草還不錯很精神很漂亮,這個花瓶也米米的很有感覺,這個石頭擺着也很有藝術感……
但她又偷偷拿着個小本本,說為什麼要把小草養在這裡呢,一點也不好看,說為什麼這裡有個花瓶呢,醜醜嘟,說石頭放在這裡好難看呀真是沒品,沈墨卿真是全世界最沒品的家夥。
可你若是問她——
沈墨卿:“電視櫃的抽屜裡有什麼呢。”
司徒厭:“有一摞火車票呀,我看到過。”
“你還很喜歡收集香水,雖然你一個也不買——”
沈墨卿偏偏頭,忽然問:“所以,我明明很喜歡,為什麼不買呢。”
夜色幹淨而明媚,她的皮膚幹淨又白,很深很黑的眼瞳,卻反射着淡薄的星光。
司徒厭不假思索:“因為你覺得買回來很占地方——你隻挑你最喜歡的買回來。你讨厭買一堆你用不到的東西占用你的空間和時間。”
沒有人會記得沈墨卿的抽屜裡有一沓通往某處的火車票,也不會有人在意沈墨卿關注了很多香水品牌,但家裡隻放着一瓶香水。
但司徒厭會記得。
有關沈墨卿的所有事,好的壞的,司徒厭全部都會記得。
隻要問出沈墨卿相關的問題,她就會像現在這樣,不假思索的回答。
然後擡起下巴,洋洋得意。
“我說的對不對?是不是這樣?”
……
沈墨卿又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就常人而言,司徒厭的感情當然是很怪異的,她的憎恨中充斥着好奇,她排斥着又不自覺靠近,
她明明在背後把她罵了個酣暢淋漓,偏偏又對她的一切如數家珍,她對自己的矛盾和擰巴并不自知,反而對此沾沾自喜。
她覺得自己聰明至極,總能将自己的厭惡僞裝的天衣無縫。
那對沈墨卿而言,司徒厭又是什麼呢。
那些被随意扔下的石頭,那些散落一地無人在意的靈魂碎片,就這樣被她一片一片的撿起來了,她大聲告訴别人說這片怎樣怎樣的令人讨厭,那片又是怎樣怎樣的不好看,不漂亮,撿到所有人都說漂亮的一片,也要大聲編纂蒼白的謊言,跟所有人說它其實一點也不好,你們都被騙了,它所有的好不過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她就這樣大聲,這樣義憤填膺,這樣恨不得她所有的美好,都不過徒有虛名。
可她一邊這樣說着,一邊一片一片的把無人在意的沈墨卿撿起來。
好的壞的。一片一片。
全都撿起來。
然後又對沈墨卿說,怎麼會不喜歡呢?
快看,看——
它們那樣美麗,又漂亮。
“而且你不喜歡,你幹嘛做?”
司徒厭振振有詞說:“你會強迫自己做不喜歡的事情嗎?”
她的笑容那樣的真情實感,令人看不出分毫的虛情假意。
于是沈墨卿不由自主地,重新審視了一下。
發現好像确實像司徒厭說的那樣。
那些碎片,真的看起來,既美麗,又漂亮了。
是啊,不喜歡。為什麼要做呢。
不喜歡,為什麼要靠近呢?
不喜歡……
為什麼要這樣記得她所有的事情,這樣對她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