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仇煉争果然守信,他來到了我們約好見面的地方——明州西大街相量寺後門的一處茶棚。
此處人不多,茶棚的主人是我認識的人,所以我和小常直接占了幾個座,連茶水和吃食都早早備好了。
仇煉争過來時,依舊是一身黑到尾。
陽光照在他那黑皮袍子上,似照出一種浮動于水潭間的月下幽光,使他行動擡足之間,像一朵黑雲墜飄到人間。
他一擡眸,便有一種寶劍紮破雲端、直刺上天的孤冷。
這種孤冷,本可傷人。
但仇煉争刻意收斂。
收了一些殺氣,少了一些針鋒相對,連他的美貌都低調不少。
所以他走路過來,便沒有那麼突出與引人注意。
腳步似沉浮雲間,人似已被收劍入鞘。
好一條俊美又低調的毛毛蟲啊。
我暗中感慨一聲,淡淡道:“仇門主果然守信。”
仇煉争看了看我:“也請唐大俠講些好故事,莫要浪費彼此的時間。”
我一定會努力的。
努力講個雷文把你劈得七竅生煙。
我話說完,又把小常簡單介紹了一下。
仇煉争道:“這位就是‘龍吞拳’常雨淩?久仰久仰。”
他說的“久仰”,結果眉也不擡,口氣像捧讀,敷衍得不要太明顯。
幸好小常早知道仇煉争是條驕傲的毛毛蟲,因此随意一笑,口氣正常地說:“早聽過仇門主大名,如今能和你一起坐下來聽故事,倒是很有意思的事兒。”
仇煉争譏诮一笑道:“确實很有意思。”
一旦兩個幫派開打,他們就是敵對關系,可以是生死敵人。
可此刻,二人卻能在茶棚前一同平靜地等待故事展開,像兩個達成了共識的讀者那樣和平共處着。
不得不說,命運(我)的安排确實奇妙。
不過小常啊,我覺得你得收斂收斂。
不要在仇煉争面前背刺我哦。
也不要從正面或者側面刺我哦。
我給他一記咳嗽一個眼色以作提醒,但也不知道背刺達人小常是聽懂了還是沒有,他就對我非常有自信地笑了一笑,然後一擡頭,對着走過來的鐘雁陣和柳绮行打了聲兒招呼。
鐘雁陣依舊是那副樸素老實的武人打扮,連捕頭的腰牌也不挂的,柳绮行這衣服倒是一天一換,每一換都是極華貴奢侈的錦衣寶緞,每次都挂滿樣式不同的玉佩腰飾,走起路來叮當作響,簡直像個閃耀绮绮。
他還特意挑了個光線最好的位置坐下。
生怕别人瞧不見他的華麗。
他簡直像是來比美的。
與仇煉争的低調黑幾乎形成了南北對峙、楚河漢界的局面。
他坐下以後還點了杯茶,喝着頗為不滿道:“這茶,喝着還不如星霄山上那時的臭茶。”
我問:“這茶香的很,哪裡比不上柳公子口中的臭茶?”
柳绮行看了一眼仇煉争,道:“唐大俠推薦的茶本來是不臭的,但因為這裡有個人心臭,手臭,茶當然也被帶臭了。”
他居然在罵毛毛蟲。
……罵得好啊!
但面對這光明正大的挑釁,仇煉争卻連頭都未曾擡。
與星霄山上那時的愣頭青比,他顯然已經是條成熟的毛毛蟲了,不會因為隻言片語就蹦起來。
那柳绮行繼續道:“當初你來找鐘雁陣和我,鐘雁陣答應了,我也答應了,那并不是因為我想與你交朋友,而是因為我以為你隻是誤傷了葉小顔,你想把他找出來及時救治……”
他摸着茶杯的手頓了一頓,冷冷道:“可我昨日去打聽了一番……看上去,葉小顔在一年前不是被你誤傷……而是直接被你誤殺了!”
聽到“葉小顔”這個名字,仇煉争終于擡頭。
仿佛隻有這個名字值得他擡頭。
而他擡頭後,卻下意識地先看了我一眼。
人家說葉小顔呢。
你看我唐約幹嘛?
我瞪他一眼,他才似有所收斂,繼續低頭道:“是……又如何?”
柳绮行冷笑道:“如果是的話,那麼鐘雁陣這一年來幫你找人就算是白費功夫,連我當初的選擇也是錯的……我不應該讓你多活這一年,我也不該在昨日去救你!”
仇煉争随意道:“你想殺我?”
這話被他問出來,居然好像“你吃了嗎”那樣的輕松平常。
而柳绮行點頭:“我本就想殺你,隻是你當時求鐘雁陣時态度誠懇,我那時又覺得葉小顔的安危比較重要,所以耽誤了殺你。”
仇煉争無所謂道:“我人就在這兒,你可以随時動手。”
他看上去已完全放棄與這人和解。
不過這兩人原來還是看不順眼啊,我還以為他們已經在我不知道的角落裡上演了七八十集——最後和好了。
但是我還沒開始這故事呢,我的讀者團要先互相厮殺了?
拆逆也沒你們這麼狠啊。
小常咳嗽道:“柳公子,你若想與仇門主切磋,也該等等。”
我正色道:“不錯,你至少得等到他給我一個答案。”
雖然是劇毒毛毛蟲,但要碳烤還是清蒸都得等毛毛蟲把話吐出來以後,在那之前我們要把毛毛蟲當蟲中熊貓來保護。
柳绮行果然停止,悶悶道:“看在唐大俠和這位常兄弟的面子上,我可以先聽故事,暫時不動手。”
這個保證的可信度是有多高呢,我覺得和仇煉争的情商一樣高。
鐘雁陣安撫了下柳绮行,然後面帶笑意地看了我,似期待道:“唐大俠,你就開始吧。”
搞笑的是,他好像是這裡面唯一一個期待的讀者了。
小常作為老讀者,深知我尿性,他整個人就瞬間肌肉緊繃,面色嚴肅至極,似乎做好了被一道雷反複劈開的準備。
柳绮行呢?他隻是眼厲面冷地盯死了仇煉争,而仇煉争面無表情,擡頭也隻是看我,口氣不鹹不淡,一點兒也不期待地說:“我不信你能講出什麼令人開悟的故事,不過來都來了,你講吧。”
語氣越淡,嘲諷越足。
我随便地笑了一下,深深看他一眼。
就讓我看看你這條死毛毛蟲,到底是攻控受控攻媽受媽潔黨狗血控還是混邪路人!
故事先從龍影山的“照天耀地門”說起。
照天耀地門,原為秦照川、孟耀流二人所立的一處中等規模的門派,後來孟耀流身死,就隻剩了秦照川。但這個門派在秦照川手裡,才算正式發揚光大,從中等規模、變成了橫行一方的大派、大門!
秦照川本人,對外嚴酷,對内卻極慷慨、極寬容,他擅聚人心,擅賞擅扶持人才,因此投靠他的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強!
而他本人的财富,更是與日俱增,一日勝過一日!
這人到了三十多歲,快要四十時,勢力與财富在當地已強橫到無可再強,他難免陷入空虛,便學會了去享受、去炫耀。
賺來的錢,得來的勢力,若不拿去享受炫耀,那這賺錢增勢又有何用?
因此,秦照川雖不近女色,但别的幫主若都擁有嬌妻美妾,那麼他也要擁有,而且必得是江南一帶最美的女人。
秦照川不喜旁門武功,但聽聞飛瑛宗的宗主有一些武學經書,他就自己建了一個經庫,從中收集各門各派的失傳經本,最後典籍比原門派還要豐富!
秦照川不喜花園庭院,但聽說奉劍莊主築有堪比皇宮仙樓的玉台金閣,那麼他也建了一個“朝鶴山莊”,裡面不僅飛檐鬥拱、處處精雕,還有珍稀草木一百三十五種、四方異獸七十二類!
别人有的,他都要有。
别人沒的,他也要有!
到了最後,他似乎已比無可比、攀無可攀!
【仇煉争輕嘲道:“才三十多歲就如此奢侈無度……他真把自己當皇帝了嗎?”
柳绮行的關注點有點歪:“真有這麼一個‘朝鶴山莊’?裡面到底有多富麗堂皇?”
鐘雁陣則道:“我沒聽說過這山莊,但是,我聽過這武庫經書,據說裡面的藏書确是珍貴稀有。”
這三人一個挑刺,一個向往,一個予以肯定。隻有小常默默聽着,他知道我還沒有說到真正的開頭。】
秦照川在陷入空虛後一段時間,漸漸轉移了目标。
他不再醉心于女人香,不再癡迷于收集武經,也不會流連于亭台樓閣。
他必須尋找新的目标去征服、去收集、去炫耀。
否則心會一直空下去。
而有一日,他忽然聽說,那安香山莊的莊主、蘭絕門的門主,幽衣幫的幫主,都尋了男寵。
這股風潮還是從達官貴人那邊傳過來的,他們養男寵就和養個玩意兒似的,為了彰顯身份、炫耀财勢。而這些個莊主門主、地方豪強,也跟着學了個十成十,養起了細皮嫩肉的小白臉。
秦照川本不想跟這股風潮。
他生來英俊,男女不忌,但他認為男寵和美妾沒有任何區别,都會很快使他失去興趣。
這想法持續很久,直到有一日他遇見一人。
這個人徹底改變了他的想法。
手下人介紹,有一位年輕劍客想要拜訪秦照川,他想看武庫裡的經書。
本來這樣的事兒,是輪不到他親自去處理的。
因他有一侄子名為秦蒼雙,有一心腹林袖微,平日俗務有這二人處理就夠了。
可是林袖微确實是個細緻入微的人。
他在提到這年輕劍客的時候,說道:
“這個人,年紀很輕,劍法很高。”
說完他還特意加了一句:“他的模樣,算得上是俊美。”
林袖微甚少這樣露骨地誇人。
隻因他自己就是一個秀氣的、含蓄的,有些害羞的年輕人。他說話也很謹慎,可如今卻這麼提了一句。
這引起了秦照川的注意。
林袖微還說,這劍客名叫趙夕驚。
這名字很陌生,說明他聲名還不大,可林袖微卻說他劍法很高。
【柳绮行不滿道:“這劍客的名字我從未聽過,莫不是唐大俠編的?”
仇煉争語氣淡淡地反譏道:“沒聽過就是編的了?我也沒聽過你這人有腦子啊,莫非你的腦子也是編出來的?”
鐘雁陣按住了氣的要一下子蹿上天的柳绮行,說了好幾句去安撫他。
我第一次感到輕松地笑了一笑,仇煉争卻忽然看向了我,眼中似露出狐疑與驚色。
我真怕他看出什麼,趕緊止笑了。】
秦照川本不想去見名聲不大的人,可聽了最後一句,卻忽然改了主意。
他在某一日的夕陽時分去見了趙夕驚時。
然後才發現林袖微說的話不算完全正确。
因為趙夕驚不算是俊美。
而是非常地、極其地俊美。
他叫趙夕驚,在夕陽下格外使人驚豔。
這青年懶懶地倚在“望舒亭”的欄杆下,黃金色夕光照在他的小臂與緊緻結實的腿上,透出一種蓬勃旺盛的烈氣。
他的面部輪廓,在光暈下顯出一股濃金重彩。
金色在面肌線條跳躍,彩光在他英挺的鼻峰間輕綻。
他明明穿極普通的衣料,卻讓人半點也挪不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