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讓小常也放出些消息,就說我唐約最近到了明州,那是動明幫與意氣門之外的地盤,仇煉争肯定會按捺不住,前來找我。
小常答應了,可答應下來又問:“你要去找仇煉争,和許大哥說了嗎?”
我以看小智障的眼神看他:“我要說了,你覺得他難道會讓我去?”
小常有些不安地問:“那仇煉争當初差點殺了你,許大哥知道嗎?”
我歎了口氣,然後無奈地摸了摸他的腦袋。
真大,真瓷實啊,但感覺裡面咋全是水呢。
“你不是說,他前些日子還和意氣門談判過嗎?他要知道仇煉争就是那人,他還會去搞談判?直接開打了好不好?”
小常困惑得皺巴巴的:“高悠悠就罷了,許大哥竟不知你的仇人是仇煉争?那你當初怎麼和許大哥說的?他怎那樣傷心啊?”
我都沒機會說呢。
都是高悠悠這個王八蛋害的。
你别看他一臉誰都瞧不起的樣子。
你都不知道,他其實認識仇煉争的呢。
當初我把高悠悠從小無相山救了出來,就直接把他送到了羅神醫那兒。
他被師兄師姐砍得全身上下都是窟窿,骨頭筋脈都傷了,弄不好走路都有問題,所以我讓羅神醫一定要把最好最貴的藥都用他身上,千萬别省着。
羅神醫也是個好醫生,一向先救人,再算賬。
所以救完人一算賬。
高悠悠欠了她一萬兩。
你問我當時在幹什麼?
我剛剛救了他的命,又給他洗清了冤屈,我自己都廢了三個馬甲,花費了巨量的人脈與金錢,我怎麼可能還給他付賬哦?
眼高于頂的高悠悠。
一貧如洗的高悠悠。
就這麼天天幫羅神醫做一些非常樸素的活。
他當時在掏糞。
星霄山的幾種山鳥糞、當地一種罕見青牛的糞,能藥用,可解蛇毒,這些糞從前是羅神醫掏,現在高悠悠來了,我又是病号,她就讓高悠悠掏了。
他上了幾天的星霄山,羅神醫就問他是不是借此逃避幹活,結果他面無表情說:“我上山,就是去掏糞。”
去星霄山上掏?你掏的啥?仇煉争的糞嗎?
我眉頭直皺,羅神醫問:“你上山掏糞,為什麼手上有血?”
高悠悠沉默一會兒,無情無緒道:“因為……我掏的太用力了。”
……
你不覺得你這句話聽起來很不對嗎?
高悠悠淡淡道:“掏糞,本就是一件需用力、易見血的活……”
……
這聽起來更不對勁了啊!
羅神醫歎了口氣:“這幾日我去鎮上進購藥材,也會去打聽消息。我發現你每次上山,星霄山附近就會少一批作惡的強盜……高悠悠,你上山是不是在殺人?”
高悠悠随意道:“不行嗎?”
羅神醫微微蹙眉:“殺人本不是好事。但我更擔心的,你不止是在殺人。你還在尋找什麼人……”
她說到這兒,先是面帶憂色地看了我。
“你是不是在找,那個傷害小唐的人?”
高悠悠點頭。
而我在歎氣。
羅神醫隻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想找那人,我不反對。”
我奇了:“你一個神醫,在鼓勵他殺人?”
羅神醫笑了笑:“我是個神醫,但也是個人啊。是人就會有朋友。而我在這間屋子裡的朋友,現在正和我說話呢。”
她揚了揚臉,笑容綻如雪山藥堆裡開出的一朵小花兒,看得我胸口微暖。
她這時忽收了笑,道:“但是小唐,我們認識好幾年了,我見過你受傷,也見過你遭難,可我從沒見過什麼人……能以這種殘忍的方式去對待你……”
我心口沉窒,千種萬般的痛都悶在裡面,爛的都發黴了。那羅神醫又目光一厲道:“所以,我不會鼓勵高悠悠去殺人,但我希望一個能對我朋友做出這種事情的人,可以付出代價。”
高悠悠:“你不反對我上山找人了?”
羅神醫卻搖頭:“你可以去找那大惡人,但不是現在。小唐如今内傷未愈,我也沒什麼自保之力……如果你走了,那大惡人尋來了,我們是要閉目等死,還是束手就擒?”
……你們是不是把仇煉争想象成大魔王了啊?
高悠悠也不說話了。
他本是極不甘心的。
但接下來幾天,他再也未曾上過山,整天一言不發地去整理掏來的糞,把一個個糞團曬成小糞幹,再搗碎,搗得都殺氣騰騰,可哪怕他再有殺氣,他也不肯離開羅神醫與我。
後來亮明哥毒解了,他親自過來找我了。
當時我在羅神醫的藥屋裡做針灸呢,我頭頂上插了十根又長又細的銀針,我不能動也不便說話。高悠悠個王八蛋,不好好掏糞,跑去迎許亮明了。
亮明哥問他:“卓懷素說小唐去找他時,樣子十分不妥,他人在哪兒?”
卓懷素就是那個接應我的人,他嘴巴最嚴了,沒把女裝啊傷口啊什麼的透露給亮明哥。所以亮明哥隻知道我狀态不太好。
高悠悠說:“他頭頂被羅神醫放了十根‘回死’針,不便出來。”
亮明哥一急:“放了十根?他難道是受了重傷?中了奇毒?”
高悠悠卻問:“我先問你,他平日裡有穿女裝的習慣麼?”
亮明哥斷然否認:“我兄弟堂堂七尺男兒,大好漢子,絕無此等怪癖!”
……他不知道葉小顔是我的馬甲。
高悠悠沉默一會兒,接着放大招了。
“他遭人背叛,以極重極陰寒的一掌,打在胸口。”
“打那一掌時,他似沒半點防衛。所以,這個人讓他很信任、很放心。”
亮明哥沒說話。
可呼吸聲卻變了。
變得沉重、凝滞、如一把重刀正在刀鞘裡一寸寸地往上出。
連在屋子裡的我也感覺到了一股濃重的殺氣,從他身上傳來。
他慢慢道:“然後呢?”
我都不知道他原來還能有這樣低沉的聲音。
高悠悠道:“那人在打他一掌後,剝下了他的男裝。”
“給他套了一件女人的衣服。”
“逼着他戴上了女子的頭飾。”
他忽的聲音一沉,凜冽淩厲:“然後,狠狠地侮辱了他。”
亮明哥忽的一震。
好像被人砍了一刀似的。
我隔着窗,雖沒看清他的表情,但我是聽到那地面上的草都“撕拉”一聲,好像給他動作中的震驚與憤怒給震伏了下去。
然後他似連呼吸聲都停了。
好像連怎麼呼吸都給忘了。
過了不知道多久,這人才曉得呼吸了,可呼吸變得極慢、極沉,好像連呼氣吸氣裡都帶着極大的痛苦。
還有無邊無際的憤怒。
“那人是誰?小唐現在如何了?”
高悠悠道:“他性命無礙,意志上還算頑強,隻是那人的身份他不肯告訴我,他到底是如何遇到那人的,他也不肯說,你去問,他或許會說……”
亮明哥卻慘笑一聲,似被帶出了他的昔日舊傷,以至于那笑又幹又厲,其中仿佛蘊含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悲恸與憤怒。
“你居然直接去問他?你還讓我再去問他?”
“你這麼做,這麼說,隻能證明,你實在太不了解我這兄弟了……”
“他是我在這江湖上見過的,年紀最小、天賦最強、性子最傲的高手!”
“他受再重的傷,從不主動說,被人算計了,自己氣得三天吃不下,我們把他當最小的弟弟去看,每次他和我們吵,都是我們先低頭,去寵他,讓着他,不然他就自己生悶氣,去冒更大的險、殺更強的惡人,然後受更多的傷!他這樣的人,對别人狠,對自己更狠!你放眼這江湖,誰敢對他不尊重,誰敢給他委屈受?就連你,你嘴上再讨厭他,不也尊重他嗎?”
“他可是唐約啊!”
“他何曾受過這等侮辱與背叛!他怎能把這樣深的恥辱分享給别人?”
高悠悠是聽默了。
我整個人聽懵了。
我在亮明哥心中就是這麼一個作天作地的□□王嗎?
不過有一點他是說對了。
我确實不會把恥辱分享給兩個逼王。
逼王和我犯沖啊,我甯願說給小常。
接下來,亮明哥若無其事地與我處了三天,期間談天說地,半句不問我,半句不說他,隻像以前一樣用各種法子逗我笑。
後來他找了一個戲班子,專門到草屋面前,給我演了一出滑稽戲,我以前就挺喜歡這種民間藝術的,我是看不懂梗,但是看着就很歡樂啊。
可是這一回,我試圖笑了。
但笑不出。
想到毛毛蟲了。
亮明哥看着我這樣子,就無奈地笑了笑,讓戲班子提前退台,賞了他們一番,然後囑咐了我去休息。
結果我回到草屋後,那戲班子的賀老闆就過來找我,要把賞錢退給我們,我就問他們為什麼,賀老闆就說了:“我們演這滑稽戲,是想讓客人們發笑的,可客人你全程不笑,你那兄弟在你走後,就自己跑去大槐樹下哭了,咱們的滑稽戲把人都看哭了,這戲不是演砸了嗎?這錢我們怎麼能收啊?”
我一愣,馬上去大槐樹下一看。
好家夥,亮明哥在那兒哭得氣壯山河、毫無顧忌的。
他忍了整整三天,三天的鎮定自若談笑自如,如今終于忍不住了。
他像是整個人裂開了。
見我來,他才止住哭,紅着眼在笑:“你來了啊。”
我瞪他:“你哭什麼?真難看。”
亮明哥紅着眼道:“高悠悠把你最難堪的一面告訴了我,你難受得哭不出來的樣子也很難看,那我哭,不行麼?”
我沉默了,他倒是繼續說。
“我許亮明這一生,行事可謂光明、待人素來義氣,可我的一個生死兄弟,與我從小長大的發小,他叫我的父親為父親,我叫他的母親為母親,這樣好的兄弟,我把命都交給他!他卻在背後捅我的刀,圍攻我、偷襲我,用毒害的我幾乎癱瘓、死去!”
他呼吸漸漸斷續不暢。
悲憤與痛苦呼之欲出。
“而我的另一個生死兄弟,他本是世上最驕傲、最倔強的人!他很難去信任别人的,可他這次信了,他根本受不了委屈,可他生生受了。”
“我不明白,我到底犯了怎樣的錯,讓我最信任的兄弟叛我殺我,害我生不如死,還連累我另一個兄弟身受奇辱,他竟還咬牙忍下!?”
他嘴唇顫抖,眼眶幾乎因悲憤而裂開:“小唐,我不明白。”
我看着他。
我平靜地看着一個在樹下裂開的逼王,一個在月光下安靜崩潰的許亮明。
“因為他們變了,而你沒變。”
“叛你的那位兄弟,從前确與你出生入死,不然你不至于提拔他到副幫主。可你忘了他從前就氣量短小,巨大的權力與金錢,足以腐蝕他的心智。”
“你不許人貪污,也不許人收受當地豪強财主的賄賂,幫裡的錢,你總拿去接濟周圍的窮苦百姓,有兄弟做了惡事,你也從不留情的。他早已變了,你卻不肯變,他又怎容得下你呢?”
“至于我,我确實吃了點虧,可藥盜成了,我也有了些意外的人物收獲,又何須去後悔難過?”我笑容一收,臉色一沉,“隻是許亮明,我已下決心,我可以看他們變,但你不能。他們都能堕落,你就是不行!”
“從我,從那些兄弟為你壓上生死的那一刻,你就已失去了堕落的資格!”
“哪怕你有滔天的委屈,哪怕你受再多的背叛,你都不許變!你要敢的話,我就……”
亮明哥道:“你就殺了我,對嗎?”
我目光一冷,他又正色道:“我若真的變了,你确實可以殺了我。”
然後他說了三句話。
這三句,把他練的神功中,三個緻命的弱點、罩門,都說給我了。
他竟然是認真的。
認真的把殺他的機會給我。
我一臉震驚地看着亮明哥,他卻說:“你能對我放狠話,我就放心了,今天不算白哭一場……我知道你的脾氣,我不會問你那人是誰,但你得答應我,永遠都不要瞞着我去找他……”
我還想再說什麼,他卻目光如炬地看過來:“那人能把你傷成這樣,必是個極可怕、極聰明的魔頭,你絕不要一個人去找他複仇……”
……毛毛蟲……是個魔頭?
他是魔芋頭還差不多吧?
我大概是給了他們一種非常精明能幹的錯覺,導緻他們覺得隻有極聰明極可怕的大魔頭,才能把我傷成這樣。
其實他們想錯了。
大錯特錯。
聰明人往往是相似的,聰明人可以猜到聰明人,如果我遇到個聰明反派,我還不至于這樣的,但仇煉争和傻子的相似度高達九十九,傻子才能吃定聰明人啊。
亮明哥雖沒直接問我,但去問了高悠悠,想從他那裡得到些線索。他不知葉小顔就是我的馬甲,但他查出“雪靈蟬”來自雲隐宮,于是就把這段時日在星霄山上的人都搜羅了一遍。
我偷聽他們的講話,發現亮明哥好幾次就要懷疑到仇煉争身上了。
結果都被高悠悠否了。
因為高悠悠去星霄山上掏糞,啊不是,是去殺山賊時,他偶然見到了正在滿山找人的仇煉争,他們碰巧一起殺過山賊,解救過幾個被擄掠的姑娘。
殺幾個山賊嘛,仇煉争又沒使出“天冰缥缈掌”,他就覺得此人孤僻驕傲、又傷心落寞到極點,似剛遭過慘事。
他就和亮明哥說:“他絕不是那心機深沉、辱人奸人的淫賊。”
高悠悠這個破案鬼才,把一向聰明的亮明哥都帶歪了。
他們在第一個排除了正确答案後,在幾個錯誤答案裡來回尋,覺得這些人個個面目可憎,嫌疑極大,他們甚至想象出了 “人面獸心柳绮行”,“大奸似忠鐘雁陣”、“畜生不如俞星棋”……
我隻能暗示他們仇人不在這些人裡,結果高悠悠拿着耳環到處找,亮明哥也動用了各種資源去尋,他們就是沒懷疑當初的正确答案——仇煉争。
毛毛蟲這禍水!
他靠一張憂郁孤冷的俊臉,傲然于世的氣質,忽悠了多少人啊!
時間回到現在,出發之際,高悠悠與我分路去明州,他這個小氣鬼,直到現在都不肯把耳環還給我,那我也沒告訴他仇煉争就是那個人,反正我也打算先去見見這條毛毛蟲,再決定下一步如何走。
我和小常先去了明州,然後直接躲在了一個小渡口附近的一處蘆葦蕩裡。
為什麼是這個小渡口呢?
因為我斷定仇煉争會悄悄來,他一定會走水路。
為什麼是水路呢?
因為我見過他練功的場所,我知道他在水上或水邊,将有源源不斷的寒冰可以制造。
果不其然,我和小常在蘆葦叢裡躲了一天之後,終于在第二天等來了仇煉争。
仇煉争是坐一艘小舟過來的。
他還帶着兩個人。
一個叫孟瞬英,一個叫何俊辰,兩個人都是年少有為、儀表堂堂,英俊地可以使人第一眼就生出好感。
但都不及仇煉争。
我也沒想到一年後再見仇煉争,他竟然是這麼個模樣。
依舊穿的很低調、用料卻多了些貴氣。
他的臉未變一分一毫,可氣質居然有所收斂。
再也不是鋒芒畢露的俊。
不是令人防衛心起的美。
因為一向隻會擡頭的他,竟學會了低頭。
學會了平視于人,學會了掩蓋身上鋒芒。
他一舉一動,平靜内斂,如一朵幽雲降臨人間,一擡眸一回首,又似有一股深不可測的淡漠,連俊美的面目輪廓也在光影裡顯得模糊,整個人似錦緞裡半藏半露的一把刀,身上的殺氣淡到難以覺察。
我微一眯眼,便覺得這人在那件事後,在當了門主後,果已不太一樣了。
武功肯定是進步了,性格似乎……也變化了些?
少了些傲色郁色,多了些深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