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連蕩寨那個時候還覺得,做一個好人,就得比惡人更奸、更惡、更不擇手段。
現在我才發現,我當時果然是對的啊。
在整件事的一開始,我的确能做到又奸、又惡、又不擇手段。
那我後來怎麼就陷進去了呢?
是他對葉小顔太過情深?
是他身上那些裹在刺兒裡的柔軟,因為他好不容易走出過去的陰影,卻因為背叛而再一次陷入脆弱悲傷,讓我忍不住在乎他?
還是因為我太過傲慢了,以為一個被我騙了那麼多回,被我瞞了那麼多事的人,還能在短時間内對我施以信任?
不過仇煉争這個沒心沒肺的王八蛋,在最後一刻終于把自己的心給交了。
可已經太遲。
遲在他已經打完那緻命的一掌。
那有去無回、毀掉了我們之間的一切的一掌。
他當時就那麼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整個人仿佛一根被雷劈斷的焦木,既痛苦,又驚懼,又絕望。
可他有什麼資格去痛?
我要是救了條狗,狗還知道要舔我呢。
你說他會舔我嗎?
他不會。
他隻會狠狠咬我一口。
這家夥連條狗都不如。
理應被開除人籍。
它就是一條劇毒的、秃頂的、毛毛蟲!
到了這個地步,毛毛蟲居然還敢伸手,還想把我從冰冷的地上撈上來。
我立刻以看死人的目光看它一眼。
毛毛蟲就不動了。
像是被我的眼神判了死刑似的,痛苦而絕望的神情遍布了他的整張臉。
他還在那邊可憐地,低聲地,幾乎是顫抖般喚道:“小葉……”
我以冰冷的注視去打斷他。
“那人還未走遠呢。”
仇煉争目光一緊,我壓住身上的疼痛,繼續道:“你去把他找出來殺了……”
說完我還充滿恨意地補了句:“若你殺不了……就把你的腦袋割下來賠我!”
仇煉争雙眉一震。
他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一字一句,狠聲厲色:“我現在就去殺了他!”
字字如刀劈、聲聲似斧鑿,然後他看向我,冷硬面色又陷入了痛苦與擔憂,話鋒一轉道:“你呆在這兒别動……回來我就帶你去找俞星棋!”
回個屁。
是葉小顔想感化你。
我唐約隻想火化你。
我恨不得你現在就和那人一起同歸于盡,我一點兒也不介意把你當場揚了,然後在你的骨灰盒前跳個豔舞以慶祝你駕鶴西去。
我雖沒直接罵出來,但仇煉争應該看出來我是多麼想把他送入火葬坑,他走之前還滿是擔憂地看我一眼,而我隻冷臉相看,我可以保證臉上沒有顯現出一絲一毫的溫情。
但他的人一沖進黑暗裡,我就撐不住這冷臉了。
我是真難受啊。
心裡的難受還是其次。能哭出來其實就還好。我主要還是身體上難受。
他那十成掌力的“天冰缥缈掌”就這麼打下來,我當時就感覺像胸口裹着塊兒巨冰,每呼一口氣,就被冰刀子割一下,每進一口氣,就有一片新鮮的浮冰鑽入我的脈管,然後遊走于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穴位。
我試圖運功抵禦,但屬于“劫焰掌”的赤熱内力卻被一股子陰寒勁兒給壓在腰間,硬是上不來胸口,他給我的這一掌似一條天險似的橫斷了我上下軀幹,這導緻我胸部以上的溫度開始急速下降。
連我的呼吸都帶着寒氣。
連我之前受的内傷都活了過來。
連我的外傷好像都在一道道地咬我。
我仰頭苦笑,覺得這一遭真是太有反轉力,也太像一幕荒誕諷刺劇了。
你說我一個地地道道的騙子,怎麼反過來被個傻子給騙了心,又騙了命?
到底誰才是最優秀的騙子啊?
明明是他說要帶我出去的。
結果他換了條新路,在黑暗的長廊裡露出後背,試探我,防備我。
他心裡早給我判了刑,認定我會偷襲他,所以在我試圖救他的時候,他完全沒想到偷襲以外的第二可能,他直接一掌毫不留情地拍過來!
我也不是沒察覺到一路上越來越大的水聲,我聽得出這條路和我們來時的路不一樣。
但是我信了他。
我信他帶我走的是一條生路。
可現在證明,他已經把我領到一條死路上去了。
我的赤熱内力還是上不了胸口,我肺部和心髒的溫度在不斷地下降,我的呼吸和心跳越來越慢,喉嚨裡像是含了塊兒千年不化的冰,導緻我連出聲兒都似帶着冰粒子。
我感覺心肺好像要一點一點、慢慢凍住了。
我是真的要死了。
而我連亮明哥的藥都沒帶出去。
連“劫焰掌”唐約的名字還沒亮出去。
背部還殘留着那些該死的痕迹,心裡還淌着被背叛的痛與冷,身上還穿着殘破的女裝。
我就要這麼滿身污穢、悄無聲息地死在黑暗的洞穴裡了嗎?
為什麼呀?
為了救亮明哥,為了救他,救别人,我花了多少心,費了多少力,又流了多少血,受了多少傷?
為什麼我最後會是這麼一個下場啊?
我仰頭看着洞壁,在黑暗中無聲地笑。
也許我該坐視亮明哥全身潰爛着去死?
也許被人背叛就是這一代逼王的宿命?
也許我該眼睜睜看着仇煉争淫毒發作,全身氣血沸騰而死?
又或許,我該看着他在那黑暗之中,無聲無息地死在兩方暗器夾擊之下?
不出手,不幹預,不去因良心和意氣而行事。
就那麼眼睜睜看着他們死去,然後抱着他們的屍體痛苦一場,懷着點愧疚,揣着點難受,然後在幾年後就完全忘了他們?
是不是那樣會更好呢?
出賣良心,出賣自我。
但是能夠健健康康、風風光光地活下去。
這樣不好嗎?
可能還是不好吧。
可能我骨子裡,還是想做一些好事兒,做一個好人的。
雖然鬧到了這個地步,我已經是做不成好人了。
不過沒關系的。
我可以去做一個好的死人。
一個很好很好的死人。
這時卻有一些聲音,由遠及近,由小到大,在黑暗裡窸窸窣窣地靠近,鬼鬼祟祟地摸過來,隻是我視線在逐漸模糊,我隻能用幹啞的嗓音笑了一笑。
“仇煉争已被我趕遠了,閣下若是來殺我的,就請随意吧。”
那黑暗中的人慢慢走出來。
走到我身前。
而我頂着模糊的視線,去觀察他。
是那個和我對了一掌的黑衣人。
内功路數幾乎和我一模一樣的那個人。
他身形依然高大,像一道巨大的黑塔站在身前,陰影幾乎淹沒了我的頭頂。
我那時還能看得清他眼裡的震驚,可如今我已極難看清他的眼,我隻仰頭看着巨大無邊的虛空與陰影,然後嗤笑一聲。
“你還在等什麼呢?”
你禮貌一點嘛,蹲下來,然後讓我一掌拍死你,成嗎?
我雖然已經快死了,但還有一些赤熱掌力可以彙聚于掌心,在我的心跳呼吸完全冷掉之前,我還有最後一擊。
我要把這一擊留給他。
趁他不備彎下腰來,我就能把他烤熟。
結果那人看了我一會兒,不知看到了什麼。
忽然就驚訝地“咦”了一聲。
然後他呼吸一沉,猶豫着,說了句極奇怪的話。
“你怎麼會……”
“……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他第一句開口居然說的是這些。
這居然是從一個疑似幕後黑手的人嘴裡說出來的。
我實在沒想到。
我更沒想到的是,這聲音好像是我在哪兒聽過的。
可究竟是在哪兒聽過,我一時三刻實在想不出來,也沒時間去想了。
因為他已經慢慢地蹲了下來。
然後我終于借着星光寶石的微弱光芒,看清楚了他的眼睛。
那其實是一雙還算年輕的眼睛。
應該不超過三十歲。
仇煉争的眼神像尖冰雪地。
他的眼神卻像烈火一樣炙熱。
又似滾燙的燒水一樣,沸着複雜難言的情緒。
他用這雙眼,一遍遍地掃我的全身上下。
震驚。
困惑。
還夾了點兒痛惜。
以及烈火滔天的憤怒。
這是怎麼回事?
我有點看懵逼了。
你個幕後黑手同志,你這麼看我幹什麼?
可那人沒給我多少反應的時間。
他隻一瞬間就出兩隻手。
一手直接塞了一枚丹藥到我嘴裡,然後把我喉嚨一擡,讓我吃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