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又一道白光劃過,打斷了趙輕遙逐漸飄遠的思緒。
深潭就在前方。
那一道驚雷後風雨漸歇,她到山頂的行程竟變得格外順利。
隻沒入水中,再用止水符潛入水底的密道,便可回到璇雲仙宗。
趙輕遙深吸一口氣,快速前行至潭前,卻又生生止住了腳步——
千面符三個時辰的時效已過。潭水幽深清淨,倒映出的已不再是雁鈴城主府中妖娆勾人的琴娘模樣,而是另一張纖細柔弱的姣好面容。
面龐楚楚可憐,卻與那雙幽黑深邃的雙眸并不匹配。
淅瀝的小雨落在水面上,晃起圈圈漣漪,将潭面上的殘月攪得光影紛亂,仿佛在無聲地邀請這位外來之客。
隻是,今夜何時有的月亮?
趙輕遙眼睫輕掃,手指已不動聲色地攀上了腰間的束帶。身後風動瞬間,她霎時騰空而起,躍于潭面之上。手中金光乍現,于半空中捏出無數道符咒,猛然向四周擲去。
一把血紅的彎刀近乎擦着她的後背飛過。
周身幻象如鏡片般紛紛破裂。潭水飛濺,帶着水邊泥土腥氣的涼風猛烈襲來,将她的裙擺卷得獵獵作響。
右臂的劇烈的刺痛再次襲來,鐵鏽味在唇齒間綻開。趙輕遙努力克制住身軀因疼痛而導緻的發抖,眸色微閃,森然望向來者:
“如此拙劣的結界還想困住我第二次,你是真把我當廢物了?”
彎刀被符咒擊飛,在空中翻滾幾圈後,落回原處,竟化身一團冒着熱騰騰殺氣的鮮紅血霧。落地之處,萬物瞬間枯朽凋零。
血霧眼見撲了個空,在原地打了兩個轉,在發出了一串如孩童銀鈴般的咯咯笑聲後,開口竟是粗聲粗氣的低沉男音:
“你們凡人總說什麼一命償一命。如今你既取了我主人的性命,不會以為自己還逃得掉吧?”
趙輕遙眸光低垂,心中暗道不妙。
她自然認得此團血霧究竟是何方邪祟。
雁鈴城地坐落于青嶺山腳下,至今為止,已有兩百年的曆史。青嶺山雖處偏遠,卻不妨是個靈力豐沛的風水寶地。按理說,大大小小的村落城池早該在千年被建起,而不是一直荒廢至兩百年前。
原因無他,隻因青嶺山上盤旋着這團血霧。
沒有人知道它叫什麼名字,也沒有人知道它是從何方而來。
與衆多失去神識隻剩本能的妖獸不同,血霧既能口吐人言,又有自己的脾性。它生性惡劣兇殘,且變換無窮。一旦有人敢進入青嶺山的範圍,定會迷失在其所造的結界中,遭受到非人般的攻擊與折磨。
曾有人僥幸逃出,卻也筋骨全斷、修為盡失,瘋瘋癫癫地度過餘生。
也曾有人将此事反饋給仙盟。可青嶺山地處偏遠又無人居住,自是比不得其他那些受上古妖獸侵擾的城鎮與村落的。消滅血霧之事,便一拖再拖。
直至兩百多年前,一位世外高人誤入青嶺山。與血霧大戰三天三夜後,将其鎮壓于青嶺山底。
高人聲稱血霧是人間怨氣所化,需用金玉之物鎮壓。願搬遷至此處的趙家便聽從了高人的建議,将煉心坊與鑄器爐鑄在了血霧的封印上。
趙家出事後,趙輕遙也曾擔心過,血霧是否還會安分地呆在煉心坊下。隻是她自己已颠沛流離,無力再去思考此事。想來以鄭玄精明利己的性子,也不會讓這團能危害到他雁鈴城主身份的血霧再度回到青嶺山。
但讓趙輕遙沒想到的是,鄭玄不知用了何手段,不僅将血霧放了出來,還将它馴服了。
這也是她今天夜裡才知曉的秘密。
輕敵了。
趙輕遙下手很快,鄭玄死得猝不及防。城主府的護衛不足為懼,可血霧狠厲到發狂的攻擊卻讓她在雁鈴城内幾乎丢了半條命。好不容易才從小路逃出,卻不想,追兵來得如此之快。
她斷不能折在這個妖孽手中。
既如此,她也沒有别的退路了。
血霧見她不言,冷哼一聲,便變化出一隻巨大的血手,直直向她的頭面撲來。
趙輕遙提身一側,左手急速結印,閃爍着無數咒法紫光的保護罩瞬間張起。饒是她反應迅速,傷痕累累的身軀卻險些承受不住面前巨大的推力,差點被壓入水中。
混雜着血肉與倒刺的腥臭霧氣近在咫尺,保護罩上已有絲絲裂痕。化作的利爪緊緊貼着她臉前的屏障,恨不得下一秒就要撕破她的喉嚨。
血霧再度開口,吐出的卻變成了妖娆妩媚的女聲:
“你氣息讓我感覺很熟悉。”
“你到底是誰呢?聞起來很像兩百年前把我封印起來的那個混蛋轉世,但她可沒有你這麼弱。”
“仙盟的人我殺了不少,你的味道和他們有點像,又有點不像。你有什麼親人在仙盟嗎?”
“啊,我知道了!”
一串無意義的自問自答仿佛在此刻終于找到了答案。血霧的聲音突然變得尖細高昂,帶着無盡的快樂與愉悅:
“你是趙家那位死了的大小姐!”
天地似乎安靜了下來。
鮮紅的利爪破障而出,緊緊扼住了趙輕遙的喉頭。
一滴滴溫熱的血從她的嘴角滑落,落入血霧中,了無蹤影。
血霧興奮的目光緊緊鎖住眼前雙目緊閉的少女,組成它身軀的每一片霧氣都在叫嚣着幹渴。近兩百年來,它活得實在是憋屈,誰又能料到今夜會遇到如此暢意之事?
如此有趣的獵物,竟落到了它的手裡。若是直接殺了,未免有些可惜,不如帶回去,讓它探探她的記憶裡還有沒有其他的有趣東西。
一根枯枝忽然從高空掉落。穿過血霧凝化成的利爪,直直地落入水中。
血霧冷哼一聲,掐住少女脖頸的力道并未松懈半分。
這就是獵物最後的掙紮嗎?
它的天生本體就是霧氣,不僅不會被任何實質性的利器所傷,連咒術符法,也難傷它分毫。
她和它交過手,難道不知道嗎?
第二根枯枝随即落下。
第三根、第四根……
霎時,濕漉漉的泥地上,肉眼可見的所有枯枝淩空而起,直指血霧。枯枝飛起的瞬間,似有隐約的劍鳴聲傳來,如青龍長嘯、百鳳鳴啼。
血霧有些困惑。
它已于世間存活了千萬年,見過的陣法不計其數。本能告訴它,這是一個殺意極強的劍陣。可為何徒有劍意卻無劍形?實際半點殺傷力也無。
獵物的身軀軟綿綿地搭在它的利爪之上,看似是昏了過去。血霧不耐地晃了晃利爪,忽然隻覺得渾身力道一松,眼睜睜地看着她墜入水中。
是最開始的那根枯枝!竟劃破它的形體、卸了它的力!
血霧反應過來,驚怒無比。它迅速化回原身,正欲追趕,卻被橫空而來的枯枝生生攔住。
所有枯枝在半空中挽了個漂亮的劍花,頗帶幾分驚鴻照雪的淩厲劍意,眨眼間彙成一股密不透風的繭,把它牢牢困入其中。
*
趙輕遙已經沒有任何力氣了。
密道内燈光如豆,将她連爬帶滾、掙紮前行的身影拉得長長。
當年将逢春藏在潭底,本以為再也用不上,卻沒想到今日還能借其之力撿回一條命。
沒有天脈和劍骨之人強行啟用劍陣,雖反噬極重,但也好歹為争取到了一點點逃生的機會。
也不枉她耗費心血,将璇雲仙宗的結界擴展到了密道口處。不論如何,血霧總不會再追來了。就算它看到了她的臉,它也沒有機會踏入璇雲仙宗,更沒有機會知道她在璇雲仙宗扮演的誰。
一瞬間的放松席卷全身,随即而來的,卻是更加強烈的痛感。
大口大口的鮮血從她的嘴角湧出,錐心的疼痛從五髒六腑傳來。失去的每一寸劍骨,破碎的每一段天脈,都在瘋狂叫嚣着疼痛二字。
細密的汗珠從額上滑落,灼熱與寒涼交替控制着她的身軀,趙輕遙隻覺得眼前的視線有些模糊。渙散的神思與極緻的疼痛并行之下,她隻剩唯一一個念頭——
她的仇還沒報完,她要活下去。
下一刻,她本因疼痛而收縮的瞳孔陡然放大——
一隻藍銀相間的蝴蝶猝不及防地出現在她的眼前,翩翩飛舞幾圈,落在了幾步之外的一雙銀靴上。
璇雲仙宗雪白的弟子服邊緣,輕輕掃過滿地的泥濘與血污。衣擺之下,金絲勾勒出精細而繁複的雲紋若隐若現。
趙輕遙認得,那是秦氏一族的圖騰。
來人站定于她的面前,緩緩蹲下。
驟然撞入眼簾的,是一張極其精緻秀美的少年面龐。
烏發半束,黑亮的睫毛如蝶翼般顫動低垂,覆蓋着那雙如辰星般平靜剔透的雙眸,讓人看不透半分情緒。明明嘴角含笑,通身氣質卻如料峭春風,内斂寒涼。
趙輕遙愣愣地與他對視,喉嚨卻如泥封,吐不出一個字。
少年慢條斯理地看了她片刻,伸手理了理她紛亂汗濕的鬓角:
“師妹,不如和我說說,你今夜是去了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