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不歸每天都皺着眉頭,請了一個又一個郎中,流水般來來去去。
一日午後,她感覺精神頭大好了,身上力氣也足,站着時也不覺頭暈了。
見日頭正好,便走到庭院裡曬曬太陽,看到他阖着眼在躺椅上睡着了。
高高大大的一個郎君,手腳有些委屈地蜷縮着,雪白大貓似的窩在躺椅上,
修長的手半擋着臉,日頭被桃花樹的枝葉篩過,支離破碎灑在他的白衣上。
那時天氣還很熱,她取來扇子,給他輕輕扇着風,好讓他在夢中也能感到一絲清涼。
他皮膚很白,細膩通透得找不出一點瑕疵,長長的睫毛緊閉着,睡着時頗有一點小孩的稚氣未脫模樣。
于是她撫着微微隆起的腹部,開始想象腹中孩兒長大後的樣子。
唇揚起,油然而生的期盼和喜悅。
不管男孩還是女孩,如果像他的話一定是極好看的。
會有大大的眼睛,雪白的皮膚,花一樣的嘴唇,烏黑茂密的頭發……
正當她想得出神,謝不歸不知什麼時候醒了過來,他睫毛極長,睜開眼時有一種蝴蝶振翅的驚豔美感。
謝不歸瞳孔很大,很黑也很幹淨,眼白純粹到不帶一絲雜質,裡面所有情緒都很鮮明。
他看着她,像是在看一朵花即将落下的花瓣。
那種憐惜和溫柔像是她輕而易舉就能拿走。
正無聲對望間,他忽然坐起身,衣袍簌簌摩挲聲落下。
她的身體被裹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鬓發的銀飾因為突如其來的擁抱而搖晃起來,耳邊清脆的響聲不斷。
他抱她的力氣重到像是要把她給揉碎了,融進血肉裡去一樣。
被這個人完全占有的滿足感深深地在每一根骨頭裡蔓延。
他把臉壓在她的鬓發邊蹭了蹭,然後側頭在她額間輕輕地吻着。
帶點剛睡醒的慵懶語調低聲問她有沒有什麼想吃的,他去給她做。
她覺得他太寵她了,一直以來都是他在照顧她,都快讓她離不開他了:
“沒有你我一個人都不知道該怎麼是好。我太需要你了。”
“……我想被你需要。”
他像一隻黏人的大貓反複蹭她臉頰,嗓音聽上去很啞,好像熬了好幾天沒睡一樣,語氣卻很認真:
“以後也請夫人一直,一直這樣需要我吧。”
她被他蹭得有點癢,咯咯笑起來,卻忽然感到臉上濕漉漉的。
她心中吃了一驚,霎時間像是泡在溫水裡般一片酸軟。默默擡手,抱住了他。
她知道這段時間他積攢了很多壓力,一時控制不住情緒也是有的,便裝作不知曉,愈發将身子貼靠向他,讓他感受她的存在。
人都是有喜怒哀樂的,隻不過謝不歸在她面前總是很穩定,給她的感覺一直強大又可靠。
這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脆弱感,郎君呼吸清淺,頭埋在她頸間,表達着對她那種超乎尋常夫妻的眷戀。
她不敢驚碎這難得的脆弱,就像不敢驚擾停栖在指尖的一隻蝶,怕它一飛走,就不再飛向她。
一眨眼,思緒回歸。
這樣的人再也沒有了,這樣的眷戀也像是那泡沫,飄到半空就碎了。
芊芊看着面前的人,真誠道:
“多謝公公提點,您是個好人。”
來邺城已有兩千多個日夜,她仍未變得長袖善舞,連誇人都是幹巴巴的,倒是辜負了那人早年的一番教導。
景福擺了擺手,看她一眼,嘴唇蠕動了兩下,似有些話藏在心裡。
終究咽回了肚子裡什麼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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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含章殿沒多久,剛行至半道,一個穿綠衣的宮女撞上來,滿臉的失魂落魄。
同她一照面,蓦地屈膝,重重跪在那鋪着鵝卵石的小道上:
“小主人,求小主人救命!”
翠羽跑得鬓發散亂,臉上分不清是汗還是淚,恐懼得聲音都變了調:
“陛下他、他為了鄭娘子動了大怒。他要殺我阿兄!娘娘,救命!”
翠羽一緊張就會變成結巴,一疊聲慌慌地喊着救命,語不成句。
芊芊吃了一驚,面上不顯,攬過她肩,撫她發頂,幫她緩一會兒好站起來:
“别急,你細細說來,我聽着。”
翠羽抽了抽鼻子,貼向女子,嗅着她身上桃花淡香,情緒很快緩和,有條有理地說:
“是在水閣的那位娘娘。陛下要為了她,殺盡天下僧尼!還要焚毀佛像和經書,拆毀寺廟!首當其沖的便是我阿兄在的大覺寺!”
滅佛殺僧……
芊芊吃了一驚。
在水閣的那一位,鄭國公嫡女,貌動邺城,家世顯赫。
亦是這些天來鬧得滿城風雨的情蠱事件的另一位主人公。
對方進宮以來并無封号,也無位分。
因為名義上,她是謝不歸的長嫂。
可如今謝不歸登臨帝位,生殺予奪,皆在一念之間。
哪怕對方是他長兄的遺孀,也不過是個女人罷了。
天子想要一個女人,誰敢多說什麼?
翠羽臉色發白:
“我阿兄在大覺寺出家,為的便是事事好與我有個照應,怎會出這樣的禍事!陛下若真下旨,阿兄可就沒命了!”
“小主人,奴婢就這一個親人在世,您能不能想想辦法……”
翠羽知道這樣的請求讓芊芊為難,拽着她衣角的手,松了又緊,緊了又松。
瘦小身子抖如篩糠。
翠羽生于中原,是後來才來的南诏。
前朝時,末帝昏庸,中原戰亂不止,兵戈不休,多少百姓流離失所。
翠羽和阿兄也在一次戰亂中不幸失散,此後輾轉多方,終于重聚。
對方雖已皈依佛門,卻仍念血緣親情,多次與翠羽通信,關切倍至,時常贈些銀兩衣物。
是以兄妹感情頗深。
與至親陰陽兩隔,是何等的痛楚。
正因知曉,芊芊才能對翠羽的心焦如焚感同身受。
為了安撫她的情緒,芊芊低緩着聲,用家鄉話同她說:
“翠兒,你同我跨越萬水千山,跋涉萬裡,才來到這裡,無論當初過得有多艱難,都未棄我而去。”
翠羽淚光模糊,被她指腹擦過,一一拭去。
“我阿姊早逝,身邊也沒有旁的要好的玩伴,金肩和你,與我相伴多年,一起長大,在我心裡,早已把你們當成我的親姊妹……如今你有難,我豈會坐視不理?”芊芊扶她起身,替她拍掉裙上塵土,一字一句說:
“滅佛殺僧,是動搖國本的大事,我相信他不會理智全無到那種地步。”
似乎為了說服她也為了說服自己,她又補充一句:“蒼奴他……不是荒唐的人。”
應該,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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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閣
望着牌匾上那清寒隽永的三個字,她微微愣神。
謝不歸教她官話的那段日子,與她讀過詩經,有一篇印象頗深——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那位可遇不可求的伊人,便住在這綠竹猗猗的閣樓之上。
名喚,鄭蘭漪。
步子剛從門檻邁進,一個茶杯擲出,“砰”一聲在她腳邊砸個粉碎。
不知誰“嘶”的抽了一口涼氣。
“你就好好待在宮裡,待在朕身邊。朕看誰敢多言一句。”
這聲音,清冷彌怒,頃刻間,宮人跪了一地。
“陛下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