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戶人家的腌臜事情隻多不少,就姚媽所知道的别家私生子女都不少于五個數,不過就算是養在外頭的小孩,也多是管吃管吃,成年後往公司裡一丢,分配一個一輩子沒什麼指望和出頭的工作,養着等死就行。
但是能做出這種把正兒八經嫡孫趕出家門,并且偷梁換柱的無恥行徑,程家還真是開了先例。
姚媽自己有個年紀差不多的兒子,性子有些頑劣,她想起總讓自己頭疼的兒子,再看看眼前渾身濕透、背脊卻筆挺的少年,心疼道:“那,我喊你小周可以嗎?我是姚媽,以後你就在這兒住這了,有什麼事,或者需要什麼,和我說一聲就成。”
周之辭微不可查的點點頭,他看着用人把戚蔓語踩過的地闆拖洗幹淨,全抛仿古磚煥然一新,與一面鏡子無異。
喉嚨哽了片刻,才說:“那戚蔓語呢?”
姚媽神色倏然一變,壓着聲音對他說道:“以後不要直呼小姐名字。老爺子交代了,你隻管把小姐當姐姐看待,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
周之辭沒說話,他手裡捧着剛剛姚媽塞給他的一杯茶,見他不回應剛剛的問題,姚媽隻當他知道了,笑着看他乖乖喝完一杯茶,心眼裡覺得這個少年聽話又乖巧,再想想程家看起來光鮮亮麗,背地裡卻做出這種不入流的事情,心中對他的心疼更上一層。
姚媽收了杯子,和他說:“我帶你去房間看看吧,有什麼缺的,你給我列個清單。”
戚家本宅占地寬廣,一路走過去,名貴古物不少,就那那樽流光溢彩的琉璃屏風來說,價格絕對不少于七位數。
戚家給他安排的房間在二樓左手順數第三間,姚媽推開厚實的木門,屋内沒有熄燈,周之辭放眼望去,說是一個卧室,不如說是一間小型公寓,占地面積将近兩百多平,客廳,卧室,書房,浴室,還有一個敞亮陽台,一應俱全。
姚媽扶着胡桃木門框問他:“小周,你看還滿意嗎?”
寄人籬下,哪裡輪得着他真的發表自己意見,周之辭神色淡淡,口氣倒是十分鄭重:“謝謝您,費心了。”
姚媽笑說:“謝什麼呀,這些都是小姐的安排,好了,你快去洗個澡吧,衣服就放在衣櫃第二層裡,你自己看着拿。”
周之辭一愣,從戚蔓語把他帶走再到現在,他都沒有被詢問過身高體重之類的隐私問題。
“您怎麼......?”
姚媽擺擺手,說道:“不是我,是小姐安排的。”
竟然是戚蔓語?
但是她在車上與人通話時,隻說了把打掃一間新房,沒有提到别的。
緊接着,周之辭立刻想起戚蔓語似乎打量了他半晌,那目光像是精密儀器,無聲的衡量着什麼。
他不再多說,退回“自己”的房間,然後鎖上了門。
周之辭打開衣櫃,大開間實木衣櫃挂滿了全新的衣服,從春夏到秋冬,短袖到外套,涵蓋了一年四季。
底下的抽屜裡,還有款式簡單的貼身衣物。
周之辭的表情頓時有些一言難盡。
難道這些都是戚蔓語的安排?
她那副眼高于頂的模樣,還能照顧到這些私人領域的細節?
周之辭神色不明地重重拍上衣櫃門,轉身走向浴室。
戚蔓語從房間出來時,已經換了一套色調黑白的輕便休閑裝,姚媽見了她,随即上前問道:“小姐,您要準備出門嗎?”
她摁亮室内電梯開關,不鹹不淡地應聲:“等會小李送我去機場,急事。”
姚媽早已習慣戚蔓語空中飛人的生活節奏,她點點頭,又問:“那小周?”
戚蔓語不大願意回答這些令她今夜心情不佳的誘因,電梯到了面前,她卻遲遲沒有踏進一步,對姚媽說:“他生活上的事情我不管,不過,有事先給我說,不要直接越過我告訴爺爺。”
“小姐,您放心好了,我們有分寸。”
戚蔓語進了電梯,即将關門前忽然卡出一隻手,她頓了一下,神色隐有猶豫,姚媽是個察言觀色的個中好手,知她還有話要交代,遂問:“還有什麼事嗎小姐?”
“也不是什麼要緊事。”戚蔓語頓了會兒,神色可見隐隐懊惱,似乎覺得自己不該多管閑事,“ 等下給他送杯感冒藥吧,這小鬼站在雨裡淋了挺久。”
說完,再沒别的事情,伸了手回去,垂眼等着電梯門緩緩合上。
于是等周之辭出來時,姚媽站在門外,禮貌地扣響三下,“小周,我能進來嗎?”
周之辭打開門,他一手拿着幹發巾擦拭着,詢問道:“姚媽怎麼了?”
“給你送杯感冒藥。”姚媽把杯子遞給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起來還是我不好,見你來的時候應該早準備的,還是小姐特别囑咐了我一句。”
玻璃杯厚重,隔着溫度不燙手,但是周之辭修長的指尖卻蜷縮了一下。
他很快喝完了感冒藥。
姚媽和他說了晚安,周之辭目送姚媽下樓後,把客廳的大燈關掉。
他走回卧室大床,舒适度和價格成正比,環景落地窗灑着星夜餘光,從這邊望過去,似乎是戚家後院,打理很好的一小片花園,此刻枝影綽約,幾乎與他凄涼的心境相符。
周之辭轉過身,把漸漸微弱的雨勢擋在背後。
床頭燈揿着,溫黃飽滿的光線,一壘書堆放在床前,周之辭随手抽了一本,居然是加缪的《局外人》。
他本以為是新書,不料拿起來後,才發現并非如此。
書籍有很明顯的翻閱痕迹,周之辭随手翻過,扉頁右下角赫然有一個小小的“戚”字。
程老爺子好書法,小時候帶着周之辭練過一段時間,所以他一眼就認出來,這是瘦金體。
瘦金體淩厲而漂亮,但是這個“戚”字就如戚家刀一樣,筆鋒殺氣騰騰,可見落筆之人的手腕和風骨。
會是戚蔓語的書嗎?
這個念頭冒出來的任何時機都不對,事實上,周之辭自以為是個探究欲淺薄的人,但是今夜短短幾個小時,卻是讓他想起了好幾次那個女人。
他随意翻着,發現對方并不是一閱而過,在某些句子下,墨藍色水性筆留下批注。
爺爺還在世時,家裡有一個會說法語的保姆,所以周之辭也跟着學了一點,不多,但是能看得懂某些淺顯的句子。
他試着翻譯戚蔓語劃痕線的某句話。
這時,長夜将盡,汽笛聲聲,它宣告着有人将要踏上旅途,去到一個與我無關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