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下一刻她便聽見俞氏又說道:“所以我回來了一趟。”
崔幼瀾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俞氏道:“我先前就和你們姐妹說了,來宜州是為了重新分派産業,但其實也不僅僅是如此,那時沒和你們說,也是不想你們聽見這些腌臜事。我在宜州這幾年也對蔣氏做的事略有耳聞,原先想着隻要不做得太過分也随她去,就比如田産生意上的賬目,反正都是自家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她多拿點也無妨,崔家不靠這點子東西過日子。”
“但近幾年她愈發不收斂,家裡的事也就罷了,外頭什麼髒的臭的事她都沾,眼皮子又淺,連人家一筐瓜果看見了都要索取,要不到便為難人家。”俞氏重重歎了一口氣,“上個月她饞人家的桑椹,又嫌人家給太少是看不起她,便叫人放火燒了人家還沒來得及采摘的果樹,她如此過分,我怎麼可能不管?”
崔幼瀾沒想到俞氏竟這麼清楚,忙又問:“她作了那麼多惡,難道官府就不管嗎?”
俞氏道:“官府知道是崔家的事便壓了下來,但這次實在鬧得有些大,便悄悄通會了崔家,我這才知道。我這次回來沒帶其他人,也是怕蔣氏慣會疏通,到時候摻和進來的人多了,便又不好整治了,叫她逃過去。”
“那麼祖母打算怎樣做呢?”崔幼瀾追問道。
俞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絲不快顯露出來,然而又不疾不徐道:“七娘,我才說過你,你怎麼又浮躁了?”
在崔幼瀾以及衆兄弟姐妹的記憶中,俞氏留給他們的印象大抵是一緻的,那就是嚴厲又死闆,所以此時俞氏的神情,竟讓崔幼瀾有些害怕,不過也出乎意料的使她平靜下來。
“這蔣氏交上來的賬目有問題,我是一早就知道的,隻不過一直沒說,眼下她做事又過火,正好趁機把她手上的事情全都卸走,”俞氏端起茶喝了一口,“今後宜州這裡還是由各位宗親們一起打理管束,好過讓他們這房吃獨食,這些年也夠了,到那時蔣氏自然不成氣候,不敢再在宜州興風作浪,否則其他人也不容她。”
這些年蔣氏掌了崔家在宜州祖宅的大權,兩口子便有意将崔家其他人排擠在外,一面又極力讨好盛都的承恩侯府,以為可以一直這樣下去,然而也沒想到最後出事的并不是送到盛都的賬簿,而是在宜州橫行霸道的事東窗事發。
崔幼瀾聽後沉默片刻,才輕聲說道;“原來祖母從一開始就是為了她的事來的。”
什麼收攏産業重新分派都是後話了,首要目的卻是懲治蔣氏。
俞氏冷哼一聲:“她和她家那口子都不是省油的燈,一個在内一個在外,不知做下多少傷天害理的事,宜州是我們崔家的根,不能到頭來讓宜州的百姓戳我們脊梁骨,說我們作威作福。”
她不等崔幼瀾再說話,便繼續對崔幼瀾道:“這事我自有打算。你眼看着就要入宮了,那才是最大的事,宜州這裡說到底也與你并無多大幹系,你不用放在心上,薛家那裡我也會找人去安撫好。你多想想入宮後的事,要如何去幫襯你大姐姐,你大姐姐這些年沒有子嗣,并不如表面上那樣風光,你記着往後你們姐妹兩個一定要互相扶持,崔氏從宜州再到盛都立足不容易,榮華富貴可就全系在你和娘娘的身上了,你要牢牢記着這些。”
崔幼瀾連忙應是,俞氏稍稍緩了聲氣,又說:“你先回去罷,我瞧着這幾日天氣不錯,你們姐妹倆若是得了空,出府在城裡逛逛也使得,我不拘着你們,成日陪我悶在家裡也沒意思。”
俞氏在家中說一不二慣了,從來就沒有人敢忤逆她,更何況是底下孫輩,她不讓崔幼瀾再關心此事,崔幼瀾也不好再說什麼,況且又被她教訓了一番,也隻能讪讪出來。
從俞氏的萱茂堂出來之後,崔幼瀾半邊身子靠在裁冰身上,倒是忽地有些脫力。
俞氏後頭的話雖不多,可卻如刀子一般一記一記在她心上劃着,不深卻足以劃出血來。她對她入宮之事如此寄予厚望,那麼一旦崔幼瀾的事揭開,俞氏必定是難以承受的,不僅是她和崔元媞的前程,也是崔家的前程。
崔幼瀾并不敢擔保,這輩子她陪在俞氏身邊,俞氏就不會再像上輩子一樣出事,俞氏的心性最是強硬,卻也最是脆弱。
另還有一事,方才在俞氏面前時崔幼瀾不敢去想,生怕被俞氏看出來她不對勁,這會兒她卻是怎麼也不能逃開了。
今日俞氏的話,就表明俞氏原本就是為了蔣氏來的,并不是這一世崔幼瀾來了之後發現薛家之事才導緻的,那麼上輩子也一定是這樣,所以會不會是蔣氏因着此事發了狠心,便傷害了俞氏?
看看蔣氏對待原本無冤無仇的薛家做出來的事,崔幼瀾幾乎毫不懷疑她幹的出來。
可她也不敢确定,仿佛這是在為自己狡辯,在為自己洗脫罪孽,畢竟上一世俞氏的死擺在明面上就是被她氣的。
崔幼瀾的步子漸漸虛浮起來,她停下來,伸出一隻手去扶住廊柱,擡頭舉目遠眺過去,宜州祖宅的院牆一重又一重,又因人丁稀少,就連仆從也隻有那麼幾個,而更顯得寂寥,再聯系到俞氏有可能即将到來的死亡,更襯得這裡仿佛一座巨大的墳茔一般,不僅要埋葬俞氏,也要埋葬她。
站立了許久之後,崔幼瀾輕輕吐出一口氣,對裁冰道:“我們回去吧。”
她既然已經來了這裡,決定要救俞氏,要救崔清月和薛澤,那麼即便是墳茔,她也要用雙手把它扒開,哪怕鮮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