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裡捧着琉璃碗,碗底還有些藥渣:“趙姑娘,皇後娘娘剛剛歇下,你先随我來。”
我慣常低眉順眼的模樣落在她眼裡,約莫有些不太讨喜。
一言不發,相安無事。
出了殿門,不等我反應,黃姑姑“撲通”一聲就跪在我腳下。
她也不過四十左右的年紀,臉上敷了些粉,卻也掩蓋不住疲倦之色。
“趙姑娘。”她那雙眼睛生得極好,雖然布滿紅血絲,但仍炯炯有神,“求求你救救皇後娘娘。再這樣下去,娘娘沒幾日可熬了。”
藥渣撒了她一身,她也不聞不問。
我忙不疊地去扶她。
我現在這副鬼樣子,救得了誰啊?
拉扯間,琉璃碗墜落在地。
明明摔得四分五裂,卻隻發出一聲悶響。
我根本沒力氣扶起她,索性也就跪在她面前,捉住她試圖拽我衣袖的手:“黃姑姑,你知道的,我不懂藥理,就是甘草黃芪這類中藥擱在我面前,我也分辨不清。但若是皇後娘娘病重,姑姑分身乏術,我也可以求了皇上,允我侍奉左右。”
“趙姑娘,奴不是這個意思。”黃姑姑聽了我的話,顯然慌了神。
她猛然掙脫開我的手,也不顧忌地上的玻璃碴,拿頭就往地上砸,嘴裡不停地念叨着,“不要去找皇上,不要去找皇上,不要去找皇上。”
若我前腳剛到鳳栖宮,後腳就傳出皇後娘娘掌事姑姑負傷的醜聞,我這一輩子估計真就到頭了。
我忙用手背抵住她的額頭,随着她不停撞擊,琉璃碎片紮進手心,我的表情和内心就在這一聲聲的磕頭聲中逐漸麻木:“黃姑姑,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哭到不能自抑,雙肩劇烈顫動,克制的嘤咛哭聲化作深深的無力感再一次爬上我的心口。
“我現在,什麼也沒有了。”我望着裙擺上蔓延開的斑駁血迹,淡淡的血腥味把我拉回現實,“我誰都救不了。”
話甫一出口,就像被人打碎了脊梁骨,她伏在地上的身體霎那失去了重心,蕭瑟如同無根浮萍、空中落葉。
加在我手背上的力道猝不及防間被撤去,好像又開始疼了。
我收回手,隔着衣擺攥緊手心,試圖減輕些疼痛。
明明我也好不到哪裡去,竟還有心思去心疼别人。
“攸甯姐是你母親……”她趴伏在地,那雙眼空洞無物,就像是被奪舍一般,木讷開口,“不是皇上的妃子。”
“你怎麼可以忍受自己的母親,如此這般,不知廉恥……”
我毫不留情地往她臉上甩出一個巴掌,五指印像粘了印泥一般烙在她臉上。
她卻依舊沒什麼反應,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一般低垂着腦袋。
真是可笑!
丈夫的寵愛,難不成還得要我去替她争?
我要拿什麼争?
身家性命都被人捏在掌心,還能為他人強出頭?
又憑什麼來指摘我母親的不是?
這世道,項上人頭尚不能保證,難道還指望女子能護住自己的清譽名聲?
呵!在帝王身邊數十載,難不成比我還要天真?
情愛?她還敢求情愛!
自己愛而不得,就不能瞧見别人得償所願?
我憤恨地望向内殿,那重重紗帳之後。
即便離得遠了,這般動靜,我也不信她能安睡!
膽小如鼠,又心如蛇蠍。
想要為自己謀求生路,心思用盡,就算手段卑劣,我也能高看她幾眼。
可躲在暗地,裝作無辜之态,指使旁人沖鋒陷陣,真令人惡心。
“黃姑姑,你是嫌命長嗎?”
“在深宮裡,講這捕風捉影、毫無根據的謠言,中傷我母親,更損皇家顔面。你當真以為皇上不知曉嗎?”
“皇上乃九五至尊,新封一個妃子,稀松平常。就算是三宮六院都住滿了,也豈是你一個奴仆随意指摘的?”
“你莫不是忘了,你也……”
眼前的女人沒有半點反應。
紗帳後,同樣平靜。
四下靜谧無聲,我都快以為是我在唱獨角戲。
“嫂嫂?”
并不熟悉的聲音打破甯靜。
黃姑比我更先反應過來,迅速弓腰行禮:“三皇子殿下。”
“三皇子殿下,民女不是……”我下意識地也想跟着她弓腰作揖,卻被一柄折扇制住手臂。
筠霧色的纏枝暗紋錦緞長袍,深青色的束袖上用銀絲線繡了繁複的花紋。
面如冠玉,眉眼含笑,謝暄對我們二人的狼狽之态并無驚訝。
他微微塌着肩,沒用多大力氣,就将我提溜起來。
“父皇還未下旨,你還是我皇嫂。”他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和坊間傳言并無出入。
黃姑姑低垂着腦袋,面色無常,開口說這些不相幹的話:“娘娘剛剛歇下,殿下來得不巧。”
“既如此,本王先送皇嫂出宮,再來探望母後。”
天色漸晚,春寒料峭。
玉骨折扇在他手裡颠來倒去,淡綠色的流蘇絡子也在空中翻出一朵花來。
他走在我左側,替我稍稍遮掩宮人探尋的目光。
我的手攏在衣袖裡,血迹濺在衣裙,遠遠看着,竟像是最時興的印花料子。
“皇嫂的傷,不妨事吧?”他總算把折扇攏回袖内,朝我遞來一個關心的眼神。
“多謝殿下關心。”
他遲疑着又問了一句:“皇嫂,心情不好?”
……
要是不會說話可以不說話,我腹诽道。
“沒有。”
“皇兄近來……”略帶試探的話語甫一出聲,就被我火急火燎地打斷。
“三皇子殿下!我與皇長子殿下的婚事早就不作數了。皇上雖并未下旨,但也是金口玉言,再難更改。殿下一口一個皇嫂,民女可承受不起!”
“今日多謝殿下替民女解圍,但民女一無所有,無以為報。”我看着他錯愕無辜的臉,更加堅定地甩出四個字,“唯有此身!”
謝暄如驚弓之鳥,連退三步。
瞪大的眼睛仿佛見了鬼,額角沁出的冷汗暴露無遺。
有沒有人告訴他,他逃跑的樣子,真的很像一隻鹌鹑。
我扭過頭來,而宮道盡頭站着的一個身影。
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