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葭有些詫異地看向他,沒想到他答應得這樣痛快。
晚來雪密,風稍住。
黃葭手拿羅盤,擡頭看天,“伏日行船,最忌烏雲接日。臘天起旱,須防黑霧漫天。多難多危,自滿自盈常露白。”
船主聽着這首耳熟能詳的過船老調,臉上浮出一絲憂慮。
她坐到船主對面,“看來明日不是好日頭。”
“呼——呼——”
夜半風聲大作,一衆船隻紛紛收帆,停靠閘前。
燭火晃動,滿室昏黃。
中艙内安靜異常。
趙世卿攤開一方宣紙,正聚精會神地寫着字。
他提筆落墨,一手字寫得端方清秀,教人賞心悅目,正是一水的“館閣體”——
夫軍與民均為王臣,一铢一粒皆皇上所頒賜而飨之者也。
漕卒未啟行,何妨船戶之先行也,漕艘未過閘何妨民艘之先過也,或先或後聽其自便。
以不違期為要,如此則五六月風波之險既不能及,而十一二月守凍之費亦可少省庶乎。
都察院監察禦史趙曆敬上。
——
趙世卿将筆擱在一邊的景泰藍瓷筆架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看着剛寫完的奏疏,他抿了一口茶,神色頗有幾分自得。
“咚!咚!”有人拍門。
他瞥了一眼,慢慢收起紙,蓋好硯台,“進來!”
話音剛落,大批長随執燈魚貫而入,将船艙照得通明,又有侍從抱來十幾壇酒,擡出十幾個朱漆箱子站在一邊。
趙世卿被這副架勢驚得愣了半晌,冷哼一聲,“這是怎麼回事?”
管事的開口,聲音畢恭畢敬,“這些都是周圍的商戶孝敬的。”
他說着,十幾個侍從走上前,齊刷刷地打開了箱子。
燈火掩映下,十幾個景泰藍的花瓶整齊地立在箱子裡,都用麻繩捆着,中間填塞了麻草,蜀錦緞面的繡紋在燈火下熠熠閃爍,奪目異常。
趙世卿面色冷然,目光如一柄利劍射向那管事,咬牙切齒,“誰讓你們收的?”
話音一落,衆人面面相觑,管事也愣在那裡。
他是趙世卿租來的這艘民船的船主,今年家鄉遭水淹了,過年無家可去,也便在船上做些雜務。
原先還不知道這位趙相公竟是都察院的大官,如今知道了便暗自懊悔,先前不曾與他多言,這會兒還摸不準這位大官的脾氣。
此刻見大官動怒,他忽然“哎呦”一聲,臉上現出愁容。
“趙相公您是不知道,那些商戶哪裡是來送東西,分明是走過亂扔,草民還未反應過來,就有十多個大漢沖上咱們的船,把這些個大家夥一放,一擡頭就跑得沒影兒了。”
“您說,這叫草民如何是好?也不知這些個貴重物件是哪家送來了,不好還回去,這便來請您想個轍子。”他低下頭,雙手藏在寬大的袖袍下。
趙世卿的臉色緩和幾分,眉頭仍然皺起,這确實是個難題。
他繞着幾個大箱子走了好幾圈,衆人用餘光打量着他。
須臾,趙禦史一拍桌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他轉頭看向管事,臉上露出悲天憫人的神情。
“這幾日停在閘前,應當有不少的船戶缺銀兩、日子拮據,一會兒你帶人挨個問過去,若有窮苦人家,就取幾樣送去。”
“唉呀呀,趙相公真是菩薩心腸,相公大恩,這些人一定是感激涕零,萬死不能忘的。”
管事滿臉的恭敬,鄭重地拱手一禮,便帶人呼啦啦地退下。
船外冷風忽又吹起,衆人都瑟縮片刻。
管事在外頭關起門,心底卻暗自腹诽,真要快餓死病死的人,拿了這些花瓶綢緞又有什麼用?
中艙内,趙世卿剛坐下來,便聽得門外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響起。
方才退出去的掌事又着急忙慌地跑進來。
他跑得飛快,險些左腳踩了右腳,給自個兒絆倒。
管事氣喘籲籲,“趙相公,有位客人來打了個招呼,自稱是您的故交。”
“故交?”趙世卿的目光變得茫然。
掌事臉上帶笑,連連拱手,“她說,若您得空可否見她一面,她多年不見您,巴望着與您叙舊。”
趙世卿愣了愣,随即反應過來,眼眸中劃過一道厲色,隻怕是他當夜自報姓名,有些來曆不明的人要來攀親戚了。
他站了起來,自小在高門長大,他難纏的窮親戚見着過不少,有些人家明明全無血親,也上門打秋風。
見得多了,趙世卿深惡痛絕。
他背對着管事,輕嗤一聲。
“請人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