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惜年保持着姿勢沒有動。
【之前一直沒有跟你說,是因為沒有合适的時機,我也不知道該從哪裡講起。】
【而且,我對自己的過去很自卑。我不想向你展示自己遜色渺小無措的一面。】
【我唯獨不想你因為我的懦弱而對我失望。】
落在安惜年發間的手指倏然僵硬,打在她頭頂的呼吸節奏愈發混亂。
【但現在,我知道無論我是什麼樣子,你都會全盤接受。】
【所以在往後将來,我會一點點把自己之前的所有事都講給你聽。我想讓你了解完整的我。】
【然後,如果你願意相信我的話……】
安惜年的雙耳忽然被捂住,持續很久的心音也被打斷。
她安靜地等待白億做好準備。
有些事她始終不問,不代表她已經忘記。她希望能等到白億的解釋。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身體的溫度都已經不分彼此地融合在一起,白億終于有了動作。
他放開安惜年的耳朵,小臂撐在安惜年的腿上,緩慢半跪在她身前。
他像一位禱告的信徒,擡起眼眸,渴望、赤誠而膽怯地注視安惜年的眼睛。
“我的家族很重視結契。”
白億一開始的聲音滞澀,仿佛生鏽許久剛剛啟動的老式鐘表,齒輪和卡鍊互相卡頓着摩擦。
“白虎獸人是曾經的名門,但由于攻擊能力遠低于其他同等獸人,所以從我出生前的幾百年開始就逐漸式微。”
“跟白虎獸人結契的對象的身份越高,越能為家族增光。可我們甚至不會再被修士們選擇,多是跟普通人類結契。”
“這其實是一種古舊糟粕的思想,但是年長的族人們活得太久,想法不會被輕易改變。”
“他們始終希望能複興家族,因此在這幾百年間,他們開始訓練還到達結契年齡之前的孩子們,等待一個天縱奇才的出現。”
說到這裡,白億深吸氣。
“他們會每天安排十個小時打底的基礎訓練,等到年齡再大些,會把年幼的族人丢到危險的野外,以絕境逼迫孩子們快速成長。”
“在成年之前,我們會有一次極限生存訓練。能活下來的族人……不超過六成。”
“他們相信這樣能激發出族人的全部潛能,而終于還是等到了他們想要的強大的白虎獸人。”
“我的姐姐,白望,是百年間甚至千年間最強大的一位白虎獸人。”
“她在十歲出頭的年齡就輕而易舉地通過了所有訓練,之後她頻繁地出席武力比賽,參與戰争,名字越來越被熟知,想來與她結契的人踏破門檻。”
“可是最後,她選擇了一位普通人類。”
白億停頓下來,額頭抵住安惜年的膝蓋。
“我的雙親很氣憤。他們本想利用姐姐把我們白虎獸人的名号重新打出去,讓更多的能人願意與我們結契。”
“我當時也無法理解姐姐的選擇。在我的認知裡,強大的獸人就應該選擇同樣強大的人類。”
“但姐姐從來沒有跟我解釋過她的選擇,在所有人的不理解下,她離開家,與她的契約者共同生活了四年。”
“她會經常避開監視,回來看望我。知道她離開家的這段時間過得很好,我也就慢慢放心下來。”
“姐姐看上去很開心,比在家裡的時候更加自由肆意。但我能看得出來她有事情在瞞着我。我的能力不及姐姐,隻要她想,我完全聽不到她的心音,猜不透她的想法。”
“後來,我很長一段時間沒能見到姐姐……直到,我成年禮的三天前。”
作為族長的孩子,那是一場很怪異的成年禮。
他在成年禮的前一天被安排進行又一次實地訓練,而訓練的地點,是幾百年間隻有他的姐姐能活着回來的濃霧森林。
霧氣中的毒素不僅能在幾秒内給身體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更是會讓人神經麻痹,即使是白虎獸人也會産生巨大的幻覺。
他不理解雙親的安排,對于訓練的地點打心底害怕,在出發前的那天晚上,他根本無法入睡。
那隻是一刹那的事。
窗戶上投射的月光騰然變成大片橘紅,火焰舔舐物品的嗞響不絕于耳。
烈焰中,他沖出房間,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靜立在不遠處。
那人腳邊是他雙親的屍體,遠處更是一片屍海。
他連聲音都沒有聽到,所有的族人就都死在對方手下。
對方能輕易捕捉到他不加掩飾的腳步聲,側身回頭看向他。
那張記憶中總是對他笑得溫柔的臉,伴随火焰,被大片蹭上的血迹污染,緩緩轉向正對他。
他始終不敢去思考,始終把自己縮在殼裡,不敢去面對事實。
他本應該知道的。身為族長的母親和伴侶父親,還有那些族内的長老,始終為族裡的小輩安排殘酷訓練的意圖,是為了不讓弱小的血統繼續拉低白虎族的能力。
所以他們安排無法通關的任務,制造一起起“意外”,對同族相殺,卻把“同族緊密團結”的口号喊得震天響。
他的族人思想異樣、激進、可怕。他早該知道的。
可是那時,他拒絕一切思考。
他隻看得到自己最愛的姐姐,殺掉了他們的雙親。
有人閃到他身後,試圖按住他,限制他的行動。
可他無法讓頭腦運轉,不願意思考這些人的身份,當即應激地大打出手。
聞訊趕來的其他族人開始跟白望帶領的人對戰。
原本莊嚴幽靜的家裡被血濺、嘶吼、和皮肉撕裂聲填滿。
大戰持續了整夜。
在他成年禮那天的朝陽升起時,他被傷得變回幼崽外形,縮在角落。
也許是姐姐的安排,那些人有多次機會可以殺掉他,卻從沒有真正動手。
有少部分族人活了下來,年齡大多不大。
他的姐姐踩着泡了血的鞋子,來到他面前,對他伸出手。
“小億。”姐姐低喃,“我會重建白虎族。而你可以去做自己的選擇。”
掌心即将貼到他額間時,他下意識地瑟縮一下。
白望的動作有瞬間僵住,最終還是觸到他的額頭。
米色的光芒從兩人相貼的地方散出。
他沸騰了一整晚的情緒被姐姐封閉起來,除非姐姐主動解禁,否則隻有白望的死亡才能讓白億重新回憶起這晚的經曆。
姐姐像小時候一樣,掌心劃過他的眼睛,來到臉側包裹住他的半張臉,手指輕輕揉捏他的耳朵。
在這種溫暖下,白億模糊聽到了姐姐的聲音。
“你想跟一個怎樣的人結契?”
可惜他還沒能回答,腦海裡突兀傳進一陣刺耳的電流聲。
再睜眼,他已經身在怪談直播的準備室。
他忘記了自己為什麼會受重傷,能看出面前的這些人跟他不屬于同一個世界,不會知道他隻能維持獸形是能力低下的表現。
因此他隻沉默着,觀察現狀,收集信息,再做計劃。
直到那個奇怪的,長刀上插着一隻喪屍的女性憑空闖進他的視野。
【……你是什麼時候記起來姐姐的事的?】安惜年的手落在白億頭頂,憐惜地一遍遍撫過。
由于安心,白億的獸耳從發間冒出,聲音沙啞:“R的模拟訓練。”
“R應該是讀取到了我的記憶。那個被關在罐子裡的海神,長得和我姐姐很像。”
“我也是剛剛在主系統說‘我對原本世界的一切深惡痛絕’的時候,才意識到了一件事。”
“姐姐的限制隻會在她願意或者她死亡的時候解除,但她隻要認定一件事就不會輕易後悔放棄。所以在我認出了海神的容貌,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情的那一刻,我姐姐她應該就……”
白億收起聲音,安惜年輕輕捂住他的嘴。
而後她聽到白億傳出的心音:【我那時候才想明白,姐姐的選擇有一部分都是為了我。】
白望對待白虎族的态度始終搖擺不定,是不想看到弟弟被安排着送死的念頭,讓她當時下定決心。
兩人之間沉默下來。
許久,安惜年說:【你的姐姐很愛你。看到你在眼前消失,她絕對不會袖手旁觀。】
不知道白望做了什麼,又經曆了什麼。也許在一邊應對白虎族殘存族人的圍剿,一邊無數次嘗試突破位面限制去找到自己的弟弟。
可不經系統指引,位面中的人無法突破限制。像尼絲所說,這是一道天塹。
而白望的死亡,斷絕了白億對原本世界的最後一絲留戀。
白億環抱安惜年的腰,把臉埋在她的腹部。
【……你想回去嗎?】安惜年問,【回去親自确認你的姐姐是不是真的——】
安惜年的話被白億的搖頭打斷。
“姐姐說,要我做出自己的選擇。”白億擡頭,與安惜年對視,“生命需要被緬懷,但不需要長久駐足。”
他的視線垂下,輕柔而堅定地宣告:“我會按照姐姐期望的,繼續向前走。”
倏然,他再次擡眸:“和你一起,繼續向前。”
安惜年雙唇微張,而後合上,俯身與白億額頭相抵。
這是白虎獸人面對至親時才會做出的親昵動作。
兩人安靜地享受彼此之間的氛圍。
忽然,一道聲音輕笑着響起:“你們的感情真是不錯。”
安惜年身體一僵。
白億猛地站起。
兩人茫然地對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漣漪?”白億不确定地開口。
那個聲音回應:“是我。吓到你們了?”
白億忍不住焦急地原地走幾步:“你不是、你——”
“是啊,我當時說自己能量耗盡了。”漣漪解釋,語氣輕巧,“但我的肉身還是安全的。”
“而每一個系統在能量耗盡的時候,都會被自動傳送會總部空間。這才讓我聽到了你們在我搭檔的房間裡互訴衷腸。”
【你搭檔的房間……】安惜年的心音啞口無言,很久才無奈歎息,【人魚系統那家夥。】
漣漪繼續:“我知道了你們的打算。白億如果想成為系統是符合标準的,但惜年你不行,對吧?”
【嗯。】
白億補充:“主系統說總部系統的數量固定,沒有空缺,所以我們都不能成為系統。”
“哦。”漣漪無所謂地随意應一聲,語氣中帶了些狡黠,“誰說沒有空缺了?”
安惜年怔住,很快明白了漣漪的意思。
“我的搭檔,系統R1,不是還在我身上綁定着?”漣漪說,“主系統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肯定也是默許的意思。”
兩人的眼睛一同亮起來。
漣漪:“白億,你能通過考核,就靜待機會。所以惜年,我現在就把系統R1的權限,全部轉移到你身上。”
“把‘攻略者協會’延續下去,直到它真正不被需要的那一天。”
“另外,如果有機會,”漣漪滿含笑意,“來我的世界,我們一起看海。”
山高路遠,即使所隔天塹,可以共鳴的靈魂總會相遇。
漫長的旅途回歸到起點,他們會陪伴彼此身邊,堅實地踩下每一步,再次出發。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