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友之被龔仁攙起來坐着，他仍舊雙目無神地盯着雨滑落屋檐。

龔仁邊剝橘子邊側瞟紀友之的神情，五年前他也是這樣，像個泥人一般坐在窗前發呆，他帶去的新鮮玩意兒，紀友之半分提不起興趣，落在角落裡積灰。

一個小時後終于等來了龔仁惦念已久的晚餐。他吃得興起，對面的人卻面目猙獰，惡狠狠地把切好的牛排放到嘴裡撕咬磨碎，再切割，再撕碎，重複着同樣的動作，多汁的牛排對他來說好像味同嚼蠟般難受。

“上好的牛排就像人，一直被優待，遇上你這麼粗暴對待的人，它們也會心痛的。”龔仁實在看不下去，開始調侃紀友之。

紀友之一言不發，嚼完嘴裡最後一塊牛肉，眼神兇狠地盯着龔仁。

龔仁被他盯得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往後縮了縮：“你要發洩就發洩，不說話的樣子很吓人的！别回頭你好了，我被你整抑郁了。”

“八哥，你說我去學堂裡教書行不行？就教洋文。”紀友之兩眼放光，流露出期待。

龔仁一口水噴出來，捧腹大笑：“你逗我呢炮仗！你這氣質，做修鞋匠還成，别去搞破壞了！”關于紀友之想教書這件事，龔仁覺得是不成的。紀友之雖然留過洋，外語不成問題，但他骨子裡有一種悍匪的氣質，特别是暴脾氣一上來，粉筆恐怕都被他捏粉碎了。他很是擔心給那些娃娃幼小的心靈上留下不可磨滅的陰影。教書這種需要耐心的事，實在不适合他。

“那要不我去做修鞋匠吧！可我也不會啊！”紀友之竟然真的思考了這種可能性。

龔仁笑聲更大，想到隔壁住着人，連忙捂住嘴道：“别亂來了，紀家布莊有什麼不好的，你在倔什麼？等你沒錢的時候，你還要什麼破自由嗎？你就是沒受過社會的毒打！”

“你不也沒受過。”紀友之不高興了。

龔仁臉上忽明忽暗，撇嘴道：“小爺我自小也是商人堆裡混大的，比你眼睛毒，能自保。何況混了那麼多年，江湖經驗豐富着呢。你跟我可不能比，你是清水，我是渾水。”

“那你這渾水教教我，怎麼在江湖上混？”紀友之很誠懇地問道。

這下輪到龔仁說不上來了。他猶豫再三，還是開口道：“回家吧。有避風港總比沒有強。”

“我都懷疑你是不是我哥派來的說客了。”紀友之的怒意已經浮在了臉上。

“你瞧你，我才說一句，你就不高興。你這樣怎麼跟那些老奸巨猾打交道？”龔仁覺得自己苦口婆心，但紀友之完全沒聽進去不說，還把自己當做間諜，他是真的替他擔心了。

紀友之垂着頭，一口氣喝光了杯子裡的酒。他還想再倒一杯，被龔仁攔下來，“你要是真想喝，我陪你。但你要是準備借酒消愁，試圖用酒麻痹自己，那就别浪費我的好酒了。”

“我想喝。”紀友之直視龔仁的雙眼。

龔仁松開手，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跟紀友之一碰杯，“炮仗，今天我就舍命陪君子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說，放開了喝，不夠再叫！”

一場酒後，紀友之更加笃定了不回紀家的念頭。也更覺得，龔仁是個實打實的義氣兄弟。

睡到日上三竿，他是被樓下的敲門聲吵醒的。他随便抓起毯子，揉了幾下眼睛就去開門。

“友之，我來給你們送點心，家母愛吃松軟的，這回到馬場，家裡廚師跟了來，手藝不錯，你們嘗嘗。”洪駿卓道。

紀友之接過，揉着頭發道：“洪兄，進來坐坐。實在抱歉，昨夜多喝了些，這會兒剛醒。”

“無妨，沒打擾你休息才是。下午我和家母就要回城裡了，紀兄這兩日可得空？我請你吃飯。城南有家館子不錯。”洪駿卓說。

紀友之揉着太陽穴，昨日酒喝多了些，頭還是隐隐作痛。大哥給了他三天時間，他本想着要在馬場呆上三天了，但洪駿卓向他發出邀請，他覺得倒不如出去走走，約幾個朋友聊聊，說不定能思考出結果。他回國以來還沒好好逛過，上海這座城，對他來說，熟悉又陌生。

“洪兄若是方便，明日如何？我們也是今天晚些就回去了。”紀友之思忖片刻就得出了結論，反正他在這裡埋頭苦想也想不出來，他跟龔仁并未商量好什麼時候走，但也意味着随時都可以。

“那真是太好了！明晚五點，我在百貨大樓門口等你。”洪駿卓道。

送走了洪駿卓，紀友之跑到樓上拍醒睡夢中的龔仁。昨夜龔仁說是陪他喝酒，結果喝得比他還多，現下爛醉如泥，捂着被子睡覺。

“走，騎馬去。騎完我們就回城。”紀友之一把掀開龔仁的被子。

“紀少爺，饒了我吧，我隻是個苦命的人！且讓我再睡一會兒。”龔仁拽着被子蓋到自己身上，雙手擋住光。

“不行，就現在！”紀友之拼盡全力把龔仁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