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下了很大的雨,電閃雷鳴,将齊鲲照得徹底,打雷的聲音在耳邊炸開,遠處樹木偶爾被照亮,露出奇怪詭異的形态。他睡不着,朝屋裡挪了挪,床底有一尺高的空間,他半個人縮在床下。
窗外雷鳴滾滾,似乎下一秒就要炸毀這裡的一切。
“郁祈安?”齊鲲實在睡不着,想起床上的小女孩可能會害怕。
沒人應他,他又小聲喊了喊郁祈安。
“你害怕嗎?不要和我賭氣了,我錯了。”
還是沒人應。
齊鲲挪出半邊身子,爬起來,借着閃電的光,床上的女孩平躺着擺了一個大字,肉嘟嘟的臉平穩有序地呼吸。
睡得是真沉啊。
他從褲兜裡翻出自己的身份證,借着閃電的光端詳了一會兒,又慎重地揣回去,右手一直貼在褲兜上,像是在保護一個很珍貴的東西。
郁祈安醒來的時候,地上的雨水都被曬幹了,蟬噪重新充斥整個世界,她小心地探過頭去看床下的人,齊鲲已經不見了,難道昨天她的臉太臭,把他攆走了?
她心裡酸酸澀澀的,不是滋味,半分有對齊鲲的愧疚,半分是生活重回原處的苦澀。她不再多想,從旁邊拿起助聽器帶上,對着書桌上的鏡子撥了撥頭發擋住。
“祈安,快起床吃早飯了。”孟立楠在外面喊。
“來了!”
看到飯桌旁坐了三個人的時候,郁祈安愣住了,齊鲲正在幫忙舀粥,左手手指上貼着一塊創口貼,看見郁祈安,立馬對着她笑,也不說話。
孟立楠端了盤煎餅放在桌上,“傻站着幹什麼?快洗手吃飯,今天這一桌都是齊鲲幫着做的。”
“你們早想要一個兒子,這不正合适。”她有些賭氣,顧不得看對面郁新生的臉色,反而是旁邊齊鲲手肘碰了碰她。
“吃飯。”郁新生冷道。
這個家裡,所有的開支都是郁新生在瓦片廠工作賺來的,孟立楠以前也做過小生意,虧本後,郁新生讓她别做了,由此成了家庭主婦。
郁祈安的話不無源頭,兩口子一直是想要個男孩的,懷孕的時候買了好些符和擺設,為的就是能有個男孩,能長大了為這個家裡分攤一些。在他們眼裡,女孩長大後就是潑出去的水,養着不劃算的。
擺件和符直到郁祈安懂事也忘了扔,小孩子脆弱敏感,一直将這件事記在心上。
郁家的錢不算多,勉強養一個孩子就夠了,所以,郁祈安小的時候被遺棄過一回。
她那時在山上等媽媽,媽媽說一會兒就回來,可始終看不見媽媽回來。
天黑了山上很恐怖,沒有一絲光亮,星空那點微薄的光根本照不亮眼前的路。黑暗中老是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她拼命地跑啊跑,跑啊跑,一個不小心順着山坡滾了下去。
孟立楠終究是當母親的,養了這麼久的孩子怎麼不心疼,返回去找她的時候,看見滿身淤泥的小女孩,邊哭邊走,頭上磕破了皮,流了好多血。
郁祈安的耳朵就是那個時候出事的。
齊鲲有着超乎這個年紀的懂事和察言觀色,飯後,他主動攔下了善後的一系列工作,孟立楠有些為難的時候,郁新生冷冷道,讓他幹,不然白養了。
孟立楠知道齊鲲早上切菜的時候把食指切壞了,小男孩一看就是沒做過家務活的樣子,為了讨好她強裝什麼都搞得定,手被切了也不說話,把右手手臂上的創可貼撕下來又粘在左手食指上繼續幹。
她還是沒讓齊鲲再碰水,會發炎感染的。
飯後郁新生酒瘾犯了,翻箱倒櫃沒有找到滿瓶的酒,齊鲲忽然站出來說他去買,昨天賣櫻桃賺了兩百元他們還沒動。
郁祈安記得那天齊鲲隻花了五十元買回來了好些酒,有郁新生平日喝的,也有她沒見過的瓶子。
郁新生有些詫異,問他怎麼買到這麼多,他隻說之前認識一個批發的老闆,見他可憐才賣給他。郁新生喝酒沒什麼講究,隻要夠辣,夠刺激,他就喜歡,齊鲲仿佛看穿了這件事,帶回來的全是這種酒。
之後孟立楠要幫忙總會叫他,郁新生想喝酒也讓他去買,齊鲲這株野草順利在郁家紮下了根。
除了,郁祈安愈發讨厭他。
小孩子的讨厭表現得很單純,也很明顯,郁祈安習慣了家裡迎來送往一些小朋友,對這位唯一賴着不走的不速之客很快沒了耐心。
當然齊鲲之後,家裡也沒有新的小朋友來了。
她再也沒給齊鲲分享過她愛吃的泡泡糖,所有孟立楠留給她的家務活也會趁着大人們不注意丢給齊鲲做。
齊鲲也從來沒反抗過她,把她當做自己妹妹一樣疼愛,他的放縱讓郁祈安肆無忌憚,讓她逐漸覺得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甚至敢耍賴說自己太累了讓齊鲲給自己洗腳,然後趁着齊鲲不注意把洗腳水晃到他身上。
所有她以為是齊鲲自作自受的一切都在齊鲲高一那年發生了變化,令她毫無準備。
齊鲲成績很好,雖說初三上學期剛轉學還沒進入狀态,下學期他的成績一舉沖到了前十名,然後順理成章成為了老師關注的對象。
班主任老師多次上門表示他的成績可以保送本地最好的高中,學費全免,搞得鄰居都知道郁家侄子相當當的名号,郁新生索性好人做到底,把這尊佛送到了高中。
兩兄妹平日裡要麼是郁祈安使喚齊鲲,要麼就互相不說話。但他知道她書桌的抽屜被叫做零食櫃,裡面最多的是青提味的泡泡糖。知道她睡覺睡得很沉,輕易吵不醒。知道她成績一般,不愛學習。
她也知道齊鲲雖然事事讓着她,但從沒有真正低下頭。知道他學習成績很好,老是想教自己做題。她也知道齊鲲很寶貝他那張臨時身份證,比任何東西都寶貝。
中秋放三天假,孟立楠準備了很豐盛一桌菜,還買了月餅,他們三個在飯桌邊等郁新生回來,菜都涼了也沒看見他的影子。孟立楠隻是沉默着熱了幾個菜,三人還算熱鬧地過了一個節。
關了燈,齊鲲躺在地闆上,窗外的圓月很亮,像個銀盤,反射着清涼的光,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媽媽,有沒有找過他呢?
齊鲲的手習慣性地摸了摸右邊褲兜,空的,又摸了摸左邊褲兜,還是空的。
他忽然汗毛倒豎 ,爬起來把全身的兜都翻了個遍,什麼都沒有。
他洗澡從來很小心,身份證不離開自己半步,今天換好衣服被孟立楠叫過去下樓丢垃圾。那個時候,房間裡隻有郁祈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