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獄深藏地下,本就濕冷,到秋來更添刺骨寒意。詭異又寂靜,滴答幾聲,不知是未幹的雨水還是血滴。
小吏持燈開路,肮髒石闆讓身後跟來的錄事不願下腳。
蒼浪混不在意,邊走邊看方玉塵,這人比他想象中講道理。
方玉塵跟錄事也不大相同,臉上沒一點嫌棄,他是一級一級爬上來的,從考取功名拜完碼頭的那一刻到現在,一直在刑部。
他回頭看了眼遠遠立在門外的錄事,無奈又貼心地說:“你先回吧。”
錄事今兒剛換的新靴子,就等這句呢,聽完便一溜煙回去了。
蒼浪見此情狀不免發笑。
“見笑了,蒼将軍,”方玉塵面上多出一絲愧色,他親自拿過燈,道,“這邊請。”
刑獄中沒幾個人,因兩樁重案下獄的刑部要員或是審過的北衙禁軍,都被關在玉京府尹那兒。
但因尚未結案,幾個重要的、還需再審的人,留押在刑部。
越往裡走,血污堆積越厚,一股酸臭味撲面而來。方玉塵司空見慣,見到犯人之前他還細心地想提醒一下蒼浪,往後看了一眼,又反應過來蒼浪是什麼身份。
戰場上征戰多年的将軍,人被碾成肉泥都當是尋常事。
兩人一前一後,在岔路站定,方玉塵不再提醒,倒是重新求個保證:“蒼将軍,若非陛下首肯,這人,将軍是萬萬見不到的。”
說起來,其實是方玉塵退了一步。
蒼浪既無口谕也沒聖旨,隻是因為北衙直屬天子,不管從什麼角度來說,他都要大緻了解下。
恢複原職後去英芝殿觐見,總不好一句“清者自清”翻來覆去。
見什麼人說什麼話,蒼浪不好真叫人為難,可他還有要問的。
“供狀我看不得,但有一事要先問問方尚書。”
蒼浪話還沒說完,就見方玉塵眉頭皺的更深了。
他自己倒是跟個沒事人一樣繼續問:“方尚書直言,北衙見過我的人都問遍了。那事發前一夜,除我以外,可有人再去北衙,自裁的那幾人有沒有到處跑?”
跟聰明人交流的好處就是一點就通,壞處當然也有,他們總會多想一點。
方玉塵稍一思索,幾乎瞬間就盤算出來蒼浪想問什麼,于是反問道:“将軍是見到什麼人了?”
蒼浪點了點頭,“内侍省的。”
“北衙大營無人踏足,值守衛兵出事前也并無端倪,”方玉塵說,“要說内侍省,盤查時,有個叫王三的倒是提了一嘴,當天夜裡在街上碰到了一個。但是他們經常遇到,說這些人既然是内宦,身上都會有王中尉的牌子,他們不好過問。”
就是說沒查出來什麼。
蒼浪靜默片刻,才道:“走吧。”
方玉塵帶路,路過間小牢房時,一陣笑聲從裡面傳來。
轉眼看過去,有個中年男人瞪大了雙眼扒着牢門,口水混着血從嘴角留下來,胸口也沾了許多。
說是扒着牢門也不準确,他手指已經斷了,隻剩兩隻手掌心在鐵杆上拍打着,“咯咯咯咯”笑個不停。
方玉塵解釋道:“這是闖宮門的那個。”
蒼浪猜到了,這人若是沒死,就隻能是瘋的。
“你最好把他頭發剃幹淨,瞧瞧頭上有沒有傷。”蒼浪語氣輕松,說着,伸出手指在耳邊随意擺了擺。
方玉塵是個有教養的,不會說出“是你斷案還是我斷案”這種話,他沒開口,帶人在另一間牢房前停住。
這一間寬敞很多,蒼浪站定,往裡邊掃視過去。
牆壁上鐵鑄的虎頭分别咬住兩條手臂粗的鎖鍊,另一頭是穿透鎖骨的鐵環。一人跪在腥臭之中,雙手也被束在背後,頭沉沉低着,一動不動。
小吏打開牢門,很懂事地從外邊搬來了兩張凳子,方玉塵将燈别在牆上,揮揮手,讓他去外邊候着。
蒼浪一掀袍子,徑直坐下,拿大牢當自己家一樣。
小吏轉身時又被蒼□□住。
“弄醒。”
他偷瞄了眼方玉塵的神情,方玉塵沒說什麼,下巴朝地上那人擡了擡,示意小吏照做。
一潑冷水朝頭上澆過去,也不知人醒沒醒。衣衫早被鞭子抽爛了,有的粘在血肉上,凝成一塊,滴下來的水都是紅色。
小吏再準備換個法子時,見蒼浪也擺了擺手。
方玉塵也看出來人已經醒了,便喚一聲:“章協。上将軍過來問話。”
過了一會,小吏離開,章協才緩緩擡起頭,他不剩什麼力氣了,臉上也一片模糊,蒼浪盯着這張臉看了片刻才認出來。
“我都、說、過了。”
章協聲音嘶啞,加上隔壁的怪異笑聲,并不容易聽清他在說什麼。
“我心結難解啊,過來同章指揮使好好聊聊。”蒼浪盯着他突出一半的眼球,也不管他聽不聽得進去,自顧自說着,“事發前一夜咱們還見面來着,我當時怎麼說的,恰逢溫小将軍回京,懈怠不得。你隻同我說說,你是怎麼想的就是了,案子自有方尚書來審,這不關我的事。”
方玉塵心想,合着這是為了來脫罪的,來日殿前對峙,自己怕是蒼浪的人證。
然而,接下來一炷香的時間,章協始終隻有那一句。
“我說過了。”
問來問去得到的就這幾個字,态度模糊,方玉塵也不再開口。他手還揣在袖中,低頭時看自己官袍沾了泥,才伸出手來擦拭。
蒼浪問不出什麼,此時見方玉塵動作,不禁側目,對方玉塵玩笑道:“方尚書怕冷?”
突如其來的一句,把方玉塵問愣了,“啊,是有一些,我身體一貫不好。”
蒼浪眼神在他臉上遊走過一遭,才又重新看向章協。
這麼耗着也不是辦法,先禮後兵,該出兵了。
“章指揮使肯一人做事一人當,不知家中老小如何安置,可有托孤?”
不止章協,方玉塵也朝蒼浪看了一眼。
“我不過是想問你當時心裡在想什麼,把人調走,總得說出個理由才是。”蒼浪抱臂看向章協。
現在跟他說什麼少受皮肉之苦都沒什麼用了。
“咱們也算打過照面,一塊吃過幾次酒。我是什麼脾氣你也該清楚——”蒼浪說到這裡,話鋒一轉,“我可記仇,你說不出理由,我沒法跟陛下交代。我這才上任,日後我不好過,你那一家也不會輕松。”
章協那隻突出來的眼球異常猙獰,紋絲不動死盯蒼浪。
能在玉京當差的,非富即貴,當然也有第三種,就是像方玉塵一樣聰明透頂的。章協也是一樣,蒼浪猜,他不能說,但是他在猶豫。
那蒼浪可得給他開個頭。
“指揮軍使不是個小官職,你在,他們好歹有個依靠,但你很快就不在了,我勸你想清楚如何抉擇。”蒼浪說,“總不能是跟我過不去吧,咱們交集算不上多。我也不記得跟章指揮使生出過什麼龃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