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緒也無比清楚,蒼浪隻不過是換了條路子與他相對,心中說要生吞了自己都不夠痛快,他太了解了。
蒼浪是隻能換這條路走,他的兵不在玉京,做了幾年散官,往來最多隻能是外朝,内廷他知之甚少,若沒有裴緒,他該常與謝太傅走動走動,才好從王中尉口中知悉天子事宜。
“龍體有恙,谕旨多由中書門下共議,我可幫不上你什麼。”裴緒繼續裝傻充愣。
“我不過是多問幾句。”蒼浪也不再計較,走到他背後席地而坐,順手撿起另一根金簪把玩,“我那處可不是闖宮時最方便的,更别說,前一夜我剛去提人,第二日還能出此等疏漏,着實讓我捉摸不透。”
“可審你了?”裴緒說:“找我過來,想來是有什麼猜測,不如先說與我聽一聽。”
他背着身,倒是給了蒼浪大好機會來看個仔細。
相隔不過一臂,蒼浪眼神爬上裴緒脊骨,從模糊水間直至突出的蝴蝶骨和肩胛。
“快了,這麼想看我進刑部?”蒼浪換了個姿勢,又拿金簪朝裴緒頭上比了比,“擅闖宮門罪名不算小了,即便軍使主動認下玩忽職守這套詞,照舊難留全屍。殺頭的重罪都可以不顧,隻能是他犯了另一項重罪,要連坐的那種。”
裴緒泡了這麼久,一時悶悶,轉過身去拿蒼浪腳邊的茶盅。
“你要隻想問這個,可沒找對人。”裴緒說,“章軍使的舊交情,怎麼說也該是數年前了。我完全不了解,看出來你不想麻煩王中尉,那不如等許頃挨完闆子,你找他去。”
“太麻煩了不是?此案說來其實無從下手,我猜是上頭多少人在保着呢。”蒼浪說,“你又怎麼好不知道?”
“我怎麼知道?”裴緒對那隻金簪愛不釋手,心思全然放在簪上,對蒼浪的回答也隻是應付幾句。
孔雀翅膀震顫,裴緒像個孩童一樣把孔雀放到水面,喙一下一下啄着水面,圈圈波紋相撞,他太滿意這隻簪子了。
蒼浪從握着金簪的手,看到他長發和身形,肆無忌憚地上下描摹,無意間又多了幾絲煩惱。
他總感覺裴緒裝得太好了,宦官無子孫福祉,也難享宗室廟宇,大多宦官的确是隻為銀錢而活。
他也難免懷疑,不知裴緒是陪着他裝還是本性如此。
可裴緒本身就是宦官,他瞬間就可以與尋常内宦融為一處。
蒼浪看不出來,難以判斷。
“夔牛中尉可是高官,中尉手下的得力幹将,不管從哪方面說,裴大人到底比我官職高多了。”蒼浪說。
可不是麼,這事兒跟裴緒打聽再好不過,王中尉眼前的紅人,臨近禦前侍奉,這些日子不少人找裴緒呢。
“金簪貴重,裴某必定知無不言,隻是,能不能真幫上忙可不一定。”
裴緒回頭瞧了他一眼,蒼浪總感覺能他眼神裡品出些...怎麼說呢,嬌慣。
于是蒼浪打了個岔:“你怎麼這樣瞧我。”
不單是蒼浪在看他,裴緒的眼神也在蒼浪身上停留片刻。
那雙眸子跟裴緒自己的眼眸差别實在太大,裡邊的野心欲望近乎一字排開,不能再清楚了。
裴緒歪起頭輕笑:“吃酒吃多了眼花吧,看誰都像萍玉樓的。”
裴緒說到一半不說了,特地留了個氣口點他。
上回倆人莫名其妙打起來,蒼浪突然鬧一通還是為了倌兒——至少表面上是。
蒼浪本身也不是多腼腆的人,不要臉的功夫學到位,此刻聽這話跟耳旁風差不了多少。
他毫不含糊,于是又接着方才的正事繼續說:“趙阙人已經沒了,犯事衙役卻一個活口都沒拿住。”
“然後呢,刑部辦事不利也不是一兩日了。”
裴緒吃了口茶,坐直幾分趴在邊沿。他下半身蜷縮在水底,深色浴袍擋了個嚴實,更像一條尚未開智的鲛人,用純真眼神由下而上望向蒼浪,好奇一般的詢問。
這次回頭,裴緒看到蒼浪又換了個姿勢,他撐着腿,長袍下擺的蒼氏暗紋被燭光一照,張牙舞爪,甚是晃眼。
敏銳如裴緒,掃一眼過去就知道他藏了什麼。
要是旁人,此刻該略有窘迫。
可就這樣,蒼浪照舊是侵略者的姿态。
仿佛是在俯瞰風景又或是賞玩花鳥。
他站的太高了,學不會仰頭看人。
裴緒不止看清了他的眼神,還見到了北海刺骨寒風。
落在蒼浪肩頭的霜雪從未減去一絲,多年磨砺,真給北溟磨出來了一把利刃。
是無往不利的刀,把此刻旖旎風光盡數刺破,将身後屏風上的春睡圖撕開。
高位者在他身後,如同正拿刀架在脖子上,嘴上說着怕人陷害,可裴緒嗅不到蒼浪任何緊張,不大舒服的,反而是自己。
蒼浪甚至将自己的意思全盤托出,毫不顧忌。“此時要算起來,朝廷上兩黨都沒得好處。人是在王中尉手底下出事,他交代不過去,何況他一向與趙氏交好。趙阙也算謝太傅半個門生,謝府沒準也會受其波及。這稍有差池,三家多半是要鬧起來,誰都不安生,偏還不是小事,人命官司呢。”
不能再明顯了,誰都沒得好處,這事兒肯定不是閹黨和世族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