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緒平日裡都挂着算計好的假笑,偶爾露出一些“活人”模樣,姜楓覺得有趣得不得了。
“解解氣罷了。”裴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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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罪行刑,再快也得有個時間。
裴緒下值前還特意看了眼今日的折子,又是高高兩摞,一邊是進言重罰趙阙,一邊是怒斥刑部濫用刑罰。
還有江北節度使愛子溫季即将進京的消息。
裴緒手裡拿着這份奏折,一下又一下輕拍在自己裹滿紗布的掌心,思索片刻,随後壓在最底下。
當然也少不了替蒼浪求情的折子,裴緒大緻看了一遍,順手挑出幾本言語過激以至于“冒犯天威”的放在最上邊。其中還有有關北溟的,一并被他放在了最顯眼的地方。
光德門一事尚無定論,先把趙阙放了隻因陛下谕旨。
實際當夜缺值的那幾個北衙軍,有在牢中暴斃的,也有承認玩忽職守的,這一案審得如何,裴緒翻來覆去也沒見到進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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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一場接一場,近兩日幾乎不停。
向來人多的刑部大牢,今日卻格外安靜,屋外雨聲更加震耳欲聾。
衙堂裡,許中使引趙阙往後衙走去。
許中使面露難色,拱手道:“趙大人,今日實在是對不住了。”
趙阙臉上沒有血色,魏熙雖不敢輕易用酷刑,但總歸折騰了他兩天。
聽到許中使重複地客套,他擺了擺手,示意他别再廢話。
“哎,”許中使歎了聲,說道,“皇恩浩蕩,咱們以往都是廷杖,這回還折半,聖上還是看重趙大人。”
兩人一并進了後衙,小吏立刻端上熱茶來。
趙阙拿起茶杯吃過茶,心中惴惴,半晌,才失神一般喃喃道:“是啊,皇恩浩蕩。”
小吏看了眼許中使的臉色,拿着茶盤退下去。時辰還沒到,他出去招呼行刑的衙役在外邊候着。
身邊清靜之後,許中使才抱着茶杯朝趙阙湊近了點。
“我方才從南頭的牢裡出來,令夫人的眼淚就沒停下來過,哎。”
趙阙合上眼深深呼了口氣,先問:“賤内還在刑堂?”
“先您一步回府了,我說先回去收拾一下,到時候好接您呀!”許中使說着,快速掃過一眼門口,“刑部的人果然是魏熙提拔上來的,半點規矩不懂,好在今日可算不是往常那傻愣模樣,該放人放人,該避嫌避嫌。”
趙阙臉色鐵青,緩緩坐下,手指在茶杯上摩挲,燙紅了也沒有發覺。
他想起王中尉昨夜探望時說的話:對方步步緊逼,這時候,咱們還不如退一步。當務之急是先出刑部,咱們才好再想辦法解決。
趙阙放下茶杯,揉了揉指尖,心中提着一口氣,片刻定心神,“趙氏定不輕饒他。”
小吏進來報時辰,許中使點點頭。
王中尉今日派他過來就是為了盯着點别出岔子。隻是,北衙到現在還沒查出什麼眉目,半數人手都堆在那邊。
許中使心裡門兒清,魏熙從趙阙身上沒得半點把柄,就打算轉移目标,朝北衙去了。
虧得如此,刑部才肯放寬手讓他進來。隻是,笞刑也好杖刑也好,總要有個坐鎮的,行刑官就在門外。
但趙阙出了名的心氣兒高,丢份兒的事兒他可沒幹過。
許中使思來想去,幹脆自己也避讓算了,賣趙阙個面子。
于是他讓人拿了幹淨的新衣裳和手巾過來,甚至貼心地叫了郎中侯在外邊。
趙阙屁股也沒擡,拱手道:“多謝。”
許中使轉身出去,門外衙役手持竹闆靠邊站着。不遠處衙堂中,除行刑官外,還站着裴緒。
許中使收回眼神,先輕手輕腳把門帶上,轉身面對衙役時,臉上嚴肅非常。
“都是老手了,這回得小心再小心,”許中使壓着聲音,伸出手,緩緩點了點面前兩人,“宮裡是什麼态度,你們都該知道。要是打重了,耽誤了趙尚書,可不止得罪他一個!魏熙做的中書令,跟你們又有什麼關系?你們的腦袋不值錢,都給我記住喽!”
“宮裡”兩個字被許中使咬的很重,代表什麼不言而喻,陛下親自點名要輕拿輕放的人,若是在這出了岔子,誰都别想好過。
兩衙役放下竹闆回道:“明白。”
“哼,算你們今天還夠識相。”
說罷,他轉身往堂中走去,“裴中使怎麼來了?”
“中尉讓我一并看顧,怕許中使忙不過來。”裴緒輕輕放下茶碗,斂袖笑道,“可處理好了?有什麼要我幫忙的?”
“處理好了,這有什麼的,”許中使拉裴緒到圈椅前,“咱們坐下吃茶就是。”
“正好,二位中使先歇息片刻,我”
行刑官說着準備往裡走,許中使手中拂塵一橫,直接攔住。
“這...”行刑官疑惑看向許中使。
“你看你,糊塗吧。他們鬧得不可開交,終歸跟咱們這些跑腿辦事的沒關系麼。”許中使語重心長地講,“幹嘛非要露面,他正愁火氣沒地兒撒呢。趙大人這事兒就算了了,往後要找麻煩,帶上你可怎麼辦呢。”
行刑官年輕,裴緒甚至都不用打量,掃一眼就知道他是剛來的。
他一下被許中使唬住,遲疑片刻,“中使,這,恐是我失職呀!”
“那幾個我都見過,手上力道熟練着呢。”許中使娓娓道來,“世族面子裡子都講究,你總要給趙大人留一點餘地不是?靠幾兩俸祿吃得飽麼你,往後不打算跟趙氏商會的打交道啦?”
手持藤條的衙役要比行刑官老道,他最終被勸下來,行刑官微微含笑颔首,決定隻過去招呼一下衙役,讓他們下手輕點。
“這就對了嘛。”
堂前雨滴飛濺,打濕門檻,裴緒的傘支在門外晾着,他一直沒起身也沒插話,悠然望着紙傘上凝結的水滴。
兩盞茶吃完,刑堂卻還沒有動靜。
裴緒突然轉頭看向熱聊的兩人。
“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