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入秋,英芝殿三面屏風被拆掉,全部搬進内殿的一間偏堂中。
此處比外殿空間更小,卻隔出三重空間。
内侍宮女照顧得仔細,半點秋意不肯穿進英芝殿,外臣面聖更是難上加難。
偶爾亟需謝太傅或是魏熙觐見,也是遠遠站在最外邊,隻有後妃及宦官才得以更進一步。
床榻閣間之外還留了方寸之地,筆墨紙硯一應俱全,折子堆成高高兩摞。
堆積如山的政務,都交由内侍省一一過目後呈與貴妃,再由貴妃念給皇帝聽。
裴緒按時辰換值時,閣間内不僅有貴妃和許中使侍奉湯藥,王中尉也守在禦前。
接下内侍手中的墨,裴緒背對幾人,俯首垂眸細細研磨着,交接時半點聲音也沒有。
明黃紗帳浸透藥味,就連裡邊的交談聲,也像在藥罐子裡泡久了一樣。
許中使從帳中退出來,眼看裴緒在磨墨,臨走時特意壓低聲音囑咐一句:“貴妃娘娘今兒不大痛快,你做事當心點。”
裴緒一頭霧水,我能幹什麼,我不就是個伺候筆墨的嗎?
他往回看了一眼,帳中人影綽綽,貴妃在隐約之間給皇帝掖好薄被,才道:“不合适呀,陛下。”
“陛下,”王中尉沒有跪,隻躬身說道,“禁軍制一改再改,現如今北衙隻負責東側兩門的值守,但既涉及陛下,人選不可不慎重考量。”
北衙禁軍在前幾朝一度削減,不斷充入夔牛衛,到如今僅剩一支,隻剩下了值守宮門這一項要務,裴緒記得其指揮使的确已到知天命的年紀了。
“人選固然慎重,可中尉要舉薦的蒼小将軍,着實勉強。”貴妃道,“中尉可别偏心,何況他在玉京多年,早玩鬧慣了。”
王中尉胸有成竹,“貴妃娘娘所謂偏心一詞,臣不敢認,我二人嫌隙人盡皆知,今而舉薦,實為陛下考量!”
閣間内聲音不大,裴緒聽完,瞥見桌上一份孤零零散落的折子,顔色規格皆與尋常不同,他記起來,這是北溟的奏章。想來是怕貴妃直接略過去,或是早一步告知魏熙,這份就直接被王中尉攔下,親自呈上來。
北溟對蠻子最後清繳那一戰打得十分漂亮,裴緒借王中尉的名頭,偷摸翻過兵部的戰報,先帝下旨滅族,北溟因此打得格外激進,隻是報中并未呈遞蒼浪具體戰功,更多的還是鎮國公領兵之勇。
裴緒不動聲色地挪了兩步,翻開奏章細讀,在看清落款後,他眉尾一挑。
北溟都護府司馬蒼凇敬呈。
鎮國公二子啊,裴緒想着,下意識摸向腰間印記,可能是意識到儀态不規矩,又趕緊放下手來,整理起桌上雜亂無章的折子。
貴妃的輕聲細語中夾雜幾分惱怒,“中尉可别忘了,那小子到玉京來,本為質子。商議月貢之時,中尉說要防患于關内藩鎮,過去不到兩個月,北溟就不必防了麼?何況北溟日後大抵不再經曆戰事,豈不更要小心才好。”
“陛下,攻防皆有度,由蒼浪任北衙指揮使一職,護陛下周全,此乃無上榮耀!北溟如何還生反骨?”王中尉道。
“除去他,兵部可還有人選?”
這還是裴緒頭一回聽見皇帝略帶中氣的聲音,想來重疾漸好。
在王中尉的解釋中,皇帝隻看向帳外,梁上鈎下一橫短架,雪白鹦鹉沒拴鍊條,在架上來回走動,不吵不鬧,靜待議事結束。
琉璃燈罩通透,整個閣間亮如白晝,明晃晃一片,把王中尉的聲音也撥亮了幾分。
“蒼氏家風一向嚴苛,想來鎮國公也不願愛子碌碌混沌,忝受賞赉,正值北衙指揮使告老,這一職再合适不過。”王中尉再勸,“且魏大人免除東嶺北溟月貢一事,的确引得諸多藩鎮不滿,夾在兩地之間的東北道更甚,其大都護擁兵自重,态度不定,一向是大燕心頭之患。屆時出兵,最快的隻有北溟。”
北溟沒休養兩年,鄰近的東北道就開始不安生,又要防範起來。現在北溟隻是給自己小兒子要個官來做一做,讓他少跟謝琮混在一處,這要求其實不高。
但有一點裴緒暫且沒想明白,為什麼是蒼凇呈奏。鎮國公年事已高,他知道北溟政務都應該在長公子手裡。
蒼凇跟蒼浪差不了多少,都是會走路時就被帶上戰場,北溟的兵,交給他最合适不過。但姜楓和他講了,鎮國公不肯放兵權,蒼凇現雖擔個司馬名頭,但在北溟大抵是沒有實權動搖長子根基的,無論如何也不該是他來奏事。
貴妃還在掙紮:“就怕他們沆瀣一氣,到時與玉京裡應外合,王中尉,此事半分疏漏都不可有啊。”
“貴妃娘娘的擔心不無道理,可是,”勝券在握,王中尉才終于給貴妃分出一個眼神,“千裡之遙,夔牛衛行軍鎮壓東北道的确要花費一些時日,但北衙近天子腳下,不過萬人,蒼浪就在陛下眼前侍奉,北溟豈敢?”
最終商議完成,魏熙甚至沒有露面的機會。
魏黨免除月貢的半點勝利,被王中尉化作推世族扶搖而上的盤旋勁風。
魏熙即便得以一齊面聖,也不一定真能阻止。
沒有蒼浪還會有世族其他人,魏熙入朝為官,朝堂上的世族建起一面面高牆,他費盡千辛萬苦翻越之後,見到的還是零散寒門和聚成一團的世家。
勞碌半生,魏熙許多時候仍舊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