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藥時,蒼浪聲音再度傳來。
“不如就取個折中的法子,單把東嶺的月貢免除也沒什麼不好。各位大人若心有顧慮,便連同關外一并免除。安撫關内,加官晉爵便是。”
湯藥沒喝完,有幾滴從嘴角流下,皇帝的手擡起來,就近拍了拍正拿着帕子擦拭的裴緒。
他眼睛隻睜開一條縫,用微乎其微的聲音說道:“王中尉。”
貴妃拿着勺子輕輕哄道:“陛下,王中尉在前堂議事呢。”
但皇帝大概是病糊塗了,認不清人,照舊問着:“你以為如何?”
裴緒還是用眼神請示了下貴妃,見貴妃沒搭理他,才好整以暇,恭順回道:“回陛下,奴婢以為,蒼将軍言之有理。”
話說完,貴妃頭上的步搖突然晃動,她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向裴緒。
她面色溫柔下來,輕聲問道:“怎麼瞧着你眼生,是跟在誰身邊伺候的?”
裴緒不大好意思地回道:“回貴妃娘娘,奴婢進宮沒多久...不堪大用,還未得各位大人賞識。”
“年紀也不小了,怎的才進宮呢,莫不是家中貧寒?”貴妃放下湯藥,打量他一番,“不患寡而患不均,大燕尚有半數藩鎮居于窮山惡水之地,刁民難以開化,不重功名重錢财。瞧着你倒像是讀了幾年書的,這道理也絲毫不知?”
話當然不是說給裴緒聽的,不過是貴妃有些許好奇。
王中尉正在堂中跟魏熙吵得唾沫橫飛,怎麼幾步之隔,這個内宦卻沒跟内侍省長同一條舌頭。
裴緒同樣耳目清明,不僅能聽清貴妃所言,也能聽到堂中的争執不休。
魏熙與貴妃的言論不謀而合,生怕藩鎮起兵,導緻東嶺都護府腹背受敵。
若是想讓藩鎮安穩,不用加封這個法子,必然還要抽出許多精力去各藩鎮之間縱橫捭阖。
裴緒看着病榻上的皇帝,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湯藥還剩一半,裴緒幫忙喂下去,本是夏季加上小閣内不通風,給他折騰出了一身汗。
堂中魏熙絲毫不讓步,争執到最後,就差指着王中尉的鼻子開罵。
“宮中内宦數以萬計,這些年斂财的手段愈發猖狂,王嶺,你難道毫不知情?玉京半數土地都在你們宦官手裡!”
“魏熙!”王中尉呵道,“咱們既是内宦,那就是伺候主子的,若是手上有些地,那也隻能是主子賞的,你莫要血口噴人!”
魏熙罵道:“好一個血口噴人!我問你,角場裡的鬥雞、蛐蛐兒,北校場的馬,獸園裡那些野物吃的都是什麼?不都是你手底下的人去百姓家裡搜羅來的?要麼給生肉要麼給銀子,你跟山野匪徒有何區别!江山社稷都要毀在你們宦官手裡,遲早!”
隻靠聽也能聽出來,魏熙半步不退,就打算跟王中尉硬磕到底。他身後的寒門群臣也一樣,隻看眼神便覺兇悍。
裴緒看了眼貴妃,心中多少明白了,王中尉這回大概要讓一讓。
湯匙放回碗中,“叮”的一聲,堂中突然喧嚷起來。
“謝大人?”
“謝大人!這是怎麼了!”
“快快快,傳轎!”
騷動之時,裴緒告退。
衆人悉數圍在暈厥的謝太傅身邊,宮人也在慌亂中各司其職,去太醫署,去傳轎辇。
金屏上人影攢動,剩下的兩個筆直身影也步履匆匆,即将從偏門出去。
蒼浪的視線重新凝在屏上,順着那兩道身影的方向剛往外一步,又不知被誰猛地拽回來。
天下世族為一家,這時候他确實走不得。
直到把謝太傅送上轎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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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身之後,姜楓送裴緒從北邊的宣政門出宮。
他拖着那條病腿,帶裴緒抄近路爬上高台,相比英芝殿的紛擾,他們兩個看起來格外悠閑。
“你怎麼不去送藥?”裴緒突然問。
姜楓開朗自嘲道:“你去也成啊,萬一我撒了呢。”
“不是這個,你知道我起初就是因為不太會說話才調去極樂閣的。”裴緒說,“朝廷後宮相互勾結,陛下久病成疾,要真想按師父的意思,隻免幾個州的月貢,貴妃怕是會直接擋下。藩鎮内鬥大概沒那麼容易被挑起來。”
姜楓拍了拍他的肩:“師父原先隻是懷疑貴妃,你這回瞧出來了嗎?大抵你是張新的臉,她不至于太防備。陛下病到這個地步,說實話,枕邊風也不管用了吧?兩方各執一詞時,折中就是最好的辦法,你說的沒啥問題,師父有把握。”
裴緒撣了撣衣袖,語氣裡多了幾分揶揄:“哎——還沒太上皇身子骨硬朗。”
“噓!”姜楓直接捂住他的嘴,“不要命啦?”
裴緒卻笑起來,兩根手指搭在他手腕上,還沒發力,姜楓又很快把手撤下去。
“别這麼笑,看上去怪吓人的。”姜楓說。
其實裴緒笑起來很好看,本就生的柔美,嘴角往上揚的時候更顯乖順。
如果不知道他是什麼人的話。
“哪有。”
裴緒回過頭,望向後方的太極殿,隐藏在宮牆之内的,是巍峨高殿,檐角相鬥;也是機關算盡,翻雲覆雨。
姜楓望向滿天星鬥,閑聊說:“是個好天氣啊。”
“白天太曬了,熱。”裴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