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
桌後一人仰在椅上,一見裴緒進屋,興奮地蹿起來,但他跛了一隻腳,隻能滑稽地上下挪了挪。
裴緒比畫下手勢,示意他小聲點。
“無妨,他們都歇息去了。”姜楓拉他過來,待一走近,他才看到裴緒頸間紅痕。
“這...莫不是建安王要奪你性命?”
裴緒聞言一頓,擡手擋了擋,“不是,他放我出來了。”
“啊?那還有誰,你不是剛從廟裡出來嗎?”
姜楓想仔細看,被裴緒往後推遠了點。
“不重要,日後再論。”裴緒岔開話題,關切道,“近來可好?腿還疼嗎?”
“我跑得可快了。”姜楓笑道,“我早就聽聞王中尉要放人到玉京,一猜,定是師兄要來宮裡,我特意換了值,在這守了好幾夜,可算見着你了!”
他也沒有回答完,裴緒知道,腿上這傷大抵是要跟他一輩子的。
裴緒被關在法德寺時,姜楓偶爾會拖着這條腿偷摸去看他,所以這麼說起來,倒也不至于三年沒見。
他又仔細看過姜楓的身形,捏了捏他的臉,而後才道:“說起來,即便王中尉知道也沒什麼,咱們原先在一隊,隻是我剛來不知情形如何,總要小心為上。既然都在宮中,你這句‘師兄’也免了吧?”
他們一門共三個師兄弟,同在極樂閣學功夫。
裴緒算是第二個弟子。
早在裴緒進極樂閣之前,閣内就已掩不住頹勢,師父劍走偏鋒,非要把雞蛋放一個籃子裡,暗中給他們三人編成了一個小隊。
但不得不說,的确沒出什麼纰漏,外人也不知曉。
裴緒最初流落玉京,無依無靠,加上本身就比常人瘦一些,宮中老内侍對其欺淩甚過,着實可憐。
師父看出他底子還行,想法子暗中收走,送去極樂閣了。其他兩位師兄弟,也跟他差不多境遇,大燕國力昌盛一時,但無論如何,百姓照舊是吃糠咽菜,沒飯吃的大有人在。
内侍省的待遇頂好,姜楓也不止給他泡了茶,還拿了冰和點心過來。
“日子過得還好?我瞧你還算舒心。”裴緒道。
姜楓白白淨淨,笑起來兩個酒窩,格外讨喜,“我沒事可做呀。”
裴緒再看他的手,練刀多年的手,而今疤痕已經褪去許多,隻剩老繭隐在掌心。
“王中尉可說了如何安排?你是還回極樂閣還是留在宮裡?”姜楓吃着點心問道,還不忘補了一句,“内外閣就差一根導火索了。”
他同樣重視這個剛放出來的師兄,自然不想讓裴緒再回極樂閣。
裴緒聽出他的意思,拿了塊冰含在嘴裡。
“我在玉京,宮外。”
“王中尉待下算寬容了,知你偏愛内閣,但肯定也不想你出意外,暗樁自有旁人去做。他可給了你什麼理由留在玉京嗎?”
姜楓了解裴緒,若是說不過去的理由,這個師兄怕是恃才傲物,不會答應。
果不其然,裴緒點點頭。
他把張府見聞同姜楓講了一遍,隻見姜楓咋舌。
“張給事暴斃一事我有耳聞,是死得蹊跷?”
“不算蹊跷,隻是死的很熟悉。”裴緒道。
“啊?”姜楓張大了嘴,“不會是...”
“是他。”
裴緒沉默一瞬,他不願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
“想來是閣内有人與他私自往來,傳遞極樂閣密報。過兩天查出來,又有一批人要掉腦袋了。”
“大師兄本就是,”姜楓斟酌一下,還是覺得對其評價薄情寡性四個字不是很對,又改成了落拓不羁。
見裴緒認真看自己,他忍不住又說,“你也一樣,性子根本不适合極樂閣,師父有段時間天天都在後悔,愁得睡不着覺!不止一次說過叫你别再留,你看,這回連王中尉都不讓你在那兒待着了。”
“如何不适合?”裴緒道,“我很少任務失敗。”
姜楓調笑一般解釋道:“是你性格不好。師父最開始也沒看出來你天生就喜歡幹這一行啊。”
這點裴緒倒是找不出話反駁。
姜楓“教訓”完他,又繞回大師兄,不免歎了一聲,“他叛逃時尤其記恨師父,誤會一場,想來是解不開了。”
燈上火苗一跳一跳,裴緒望着流下的蠟油出神。
從記事開始,他就沒有關于父母的分毫印象,其餘家人更是不知流往何處。幸而得此同門,裴緒拿他們都當親兄弟一樣看待。
如果裴緒隻是個内侍,那還挺不錯,可惜對于刺客來說,這是大忌,他已經吃到苦頭了。
姜楓打斷他的思緒,小心翼翼問道:“這不是朝廷裡的事兒嗎,大師兄這是要...回來?”
回不回,裴緒也不清楚。
當初既因厭惡而叛逃,怎麼又肯回到泥潭之中呢。
“張給事在兩黨中搖擺不定,到底誰讓他動手,也實在說不準。”姜楓眼睛眨了眨,“萬一真查到了,如何?師父有說嗎?”
裴緒笑了笑,燭光映在他眉眼,纖長細密的睫毛打下一片柔和的影。
“他跑得了。”
-
聽聞裴緒要在京中長久住下,姜楓自告奮勇要幫他找一處居所。
于是熬了幾個通宵之後,姜楓早上也沒歇着,直接帶裴緒出宮去坊間搜羅。
裴緒在極樂閣的吃穿用度都不用自己開支,加上偶爾掙點外快,攢了些積蓄。何況王中尉賞了他一住處,租出去也能回點銀子。
臨近西市,坊間大多是貴胄,裴緒住在這裡當然方便,隻是他住不起大宅,兩人隻能摸索臨街商鋪後的小院子。
“敬安坊挺好的,房子也便宜點,”姜楓說,“就是吵。”
敬安坊裡花樓酒樓聚集,說書的賣藝的唱戲的,大都聚在這片,夜裡雖有宵禁,但坊間關起門來還是熱鬧,因此住了許多三教九流。
此間往來的貴胄也不少,女子們額上貼花鮮豔,襦裙輕擺。
她們常來此間采買胭脂水粉,或是話本舊書。
大名鼎鼎,盛極一時,當下最熱鬧的明月樓,也在這裡。
裴緒甚是滿意,反正他夜裡睡得少。
“那就在這兒找吧,我看挺好的,主要是便宜。”
姜楓實在了解他,勸道:“房子還破呢,别老惦記錢财了,用不上。你存這麼多銀子是想幹什麼,讓你歸隐你不願意,咱們又捐不了官。”
裴緒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荷包,“心裡踏實。”
“那你做任務還那麼不要命,豈不是白存了。”姜楓撇撇嘴。
裴緒跟他扯皮:“心裡總得有個惦記,死裡逃生時就會快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