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數日的雨水,在六月十五的月圓夜,賞了幾分薄面,終于暫歇。
裴緒由許中使帶領着,往今夜暫住的廂房去。
許中使在宮外,身段要擡得高,但在宮内面對裴緒就不便再拿腔作調。
真如他當日所言,往後要一同做事。他多少知道裴緒被看重,雖不至于恭維,但總不會瞧不上他。
說實話,同為宦官,許中使甚至有些佩服他。
可能是因為裴緒能從皇宮被調去極樂閣,可能是莫名被關了三年,也可能是林玉衡問話時,裴緒一個字都不多講。
換作他是王中尉,手底下有這麼個“愚忠”之人,他早樂開花了。
已經入夜,宮道上還有許多内侍的身影,二人邊走邊聊,許中使瞄了眼裴緒,不知是提醒還是規勸:“你留在宮裡才好。”
“我自然也該幫些忙的。”裴緒看了眼路過的内侍,聲音淡然,聽不出是何情緒。
“我看,那案子大概是止住了。”許中使熱得流下幾滴汗,手中扇子仍不失禮數地緩緩而動,“沒瞧見麼,宮裡正缺人手呢,中尉隻是不想讓你兩頭跑。”
那人還會不會繼續殺,裴緒會有定論,便轉頭問起些别的。
他拿出帕子遞給許中使,道:“陛下想要重修宮殿嗎?”
許中使笑着接過手帕,輕擦汗水,“咱們做奴婢的,哪能真等到陛下開口才開始做事呐?陛下寝殿的水輪轉得慢,這麼熱的天卻無法納涼,病上加病可如何是好,那時可就來不及了。”
裴緒了然,點了點頭。
他下午進宮時,同一路過來的内侍打聽了幾句,口徑都差不多,大抵是說新皇即位前,身子骨就不大爽利,隻因宮内細碎瑣事叨擾陛下,豈不是大罪過?
何況太極殿遭受兩次戰亂,早就該修了。
這麼說也沒什麼大錯,藩鎮割據,百年中,藩王反叛多達十數起,皇室亦有被迫逃離玉京之時。
但有一點不太對,沒人會蠢到損毀這種勞民傷财的宮殿,現下遠不至于重新翻修。
許中使仰頭掃了眼遠處太極殿金頂,“宮殿要是真壞到修不成了,可是要花大筆銀子的。東嶺都護府到現在都不太平,節度使頻頻出兵,軍費不得省一省嗎。再說陛下身上不好,見着宮裡這些殘花敗柳,難免傷神。”
但見裴緒低頭不語,顯然默許了這一套說辭,許中使瞧着他這副純善面孔,心想,這人比後來入宮的宦官省事兒多了。
裴緒進宮時年紀也不大,他心性如何,許中使自認已經摸清楚了大概,轉而親切問道:“你可拿了主意沒有,要住宮外?”
說到這,裴緒才流露出幾分真情實感的苦惱。
許中使聽到他歎息:“中尉賜了一套宅子,住倒是好說。隻是,我初來乍到,得不了賞。隻靠一點俸祿過日子,難免發愁。”
玉京内不論是房價米價,都居高不下,他這個擔心不無道理,許中使也心知肚明。
剛要開口,又聽裴緒說:“許中使,我不如您,常在王中尉身邊侍候,您看能否幫我勸一勸,還讓我往山裡去便是了,我在那邊,王中尉豈不更方便?”
許中使想了想,道:“中尉不讓你回去,定有緣由。”
裴緒看着腳步匆匆的宮人,說:“許中使是中尉身邊人,定然也了解我們,這些事都是外閣的活計。”
這多少夾雜了點私心,總歸都是在王中尉手底下做事,裴緒更喜歡去内閣當‘線人’。
但說實話,建安王都不想留他,在旁人看來,再回去,大有被直接做掉的可能。
許中使聽他這麼說,也是氣不打一處來。
“三年不長,但極樂閣裡沒幾個舊人了吧。”許中使正了正神色,語重心長道,“我對咱們自己人可從不扯謊,我說中尉疼愛你,那就是真疼愛。你是聰明人,能不蹚渾水就不蹚了。”
裴緒終于從他嘴裡聽到了幾句有用的。
進佛寺前,極樂閣就已然是兩派勢力,現在情形如何,他總要旁敲側擊一下。
建安王和王中尉就差撕破臉,想來,很快要到難以收場的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