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浪笑着應和,末了還踹了一腳謝琮的轎子讓他小點聲。
兩個姐兒提燈出來,交給開路的侍從。
遠處坊門大開,值守的金吾衛朝這邊瞄了一眼。
蒼浪上轎時,叢雲拉起轎簾,又見他轉身。
“主子?”
蒼浪酒氣沖天,看了他一眼,突然來了句:“城外有幾處山匪?”
叢雲摸不着頭腦,還是老實回道:“有夔牛衛守在城外,少有山匪,為數不多不成氣候的,咱們都搜幹淨了。商會裡大大小小的镖局都查了個遍,暫留玉京的,咱們也沒放過。”
不是叢雲想要偷懶,實在是難找,即便是大海撈針,他們這些年也撈遍了。
蒼浪扒着轎門沉默一瞬,細想,還是沒琢磨出人能藏在哪。
“夔牛衛裡邊你查了沒。”蒼浪道。
“啊?夔牛衛啊?”叢雲心想,這我怎麼查啊?那是聖上親兵!
“你不行就讓獵風去。”
蒼浪撂下一句,鑽進轎裡。
-
夏季淅淅瀝瀝的雨水浸潤玉京城,悶得人胸口不舒坦。
遠在京郊的法德寺隐在重重密林裡,今日也迎來了宮裡的貴人。
馬車停在破敗寺廟門前,侍從撐傘,車廂内卻沒動靜。
與車夫對望一眼,侍從等了會兒,才隔着轎簾小心問道:“大人?”
“到了就去把人帶出來吧。”車内宦官睡眼惺忪,聲音帶着沉沉倦意,他從袖口摸索出一塊腰牌。
腰牌正面雕佛,背面刻的“極樂閣”三個大字已經掉漆,但邊角處還有行小字清晰可見。
慈悲刃,靜觀音。
車外侍從進破廟押人,一去就是一炷香的時間,再出來時,除了一個戴鬥笠的小沙彌作“看守”,身後還跟了一位粗布麻衣的重犯。
重犯手腳各拴了粗鐵鍊,走起路來叮叮當當,隻是雨點砸在傘上,鎖鍊聲也小了許多。
“大人,已經帶到了。”
宦官手指微動,把簾子挑開一個縫,自上而下打量一番。
他長發隻用一段布條輕輕绾着,帶有潮氣的清風吹亂碎發,又被雨絲打濕,粘在面頰和頸間。比起他被送到法德寺的時候,現在仿佛瘦了一半,近乎是骨頭架子撐起衣裳。
“多年不見,裴中使清減許多啊。可别是做了真和尚吧?”
裴緒一直低着頭,聞言擡眼,朝他笑了笑,柔似春水,不改當年。
“許中使别來無恙。”說着,裴緒便要跪下去。
“免了免了,不合規矩。”說話間,宦官也沒停下眼神。“陛下踐極,大赦天下,這才好提前讓你出來,沒準往後咱們還得一處當值呢。”
裴緒毫不在意他的肆意窺視,照舊謙順道:“王中尉保我一命,已是天大的恩惠,無意再奢求其他。”
廂内傳來一陣笑聲,聽不出是何意味。
“王中尉沒白疼你,”宦官笑說,“在這兒日子可清苦?”
裴緒也輕輕笑起來:“比起下獄,已經是輕松許多了。在藏書閣虛度光陰,說來慚愧。”
“當初不認字,現在總該認識點了。”宦官說,“中尉心裡惦記着你呢,今兒雨大,還讓我盡快過來。”
裴緒身上麻衣近乎濕透,被雨水澆了許久,宦官似是才看見,朝侍從罵道:“怎麼還叫裴中使淋雨呢?”
侍從的傘這才遞上前去。
宦官從車廂裡把腰牌和一串鑰匙扔給裴緒。
“可别着涼,内閣令你盡快複命,若将病氣過給了兩位大人,天下民生可就都耽誤了。”
裴緒順手接下,面色平靜得出奇。
候在一旁的侍從回頭看,本意想尋個指示,卻見車簾已經放下。他便主動拿過鑰匙,單手幫裴緒解開鎖鍊。
“多謝。”裴緒道。
侍從笑了句“客氣”,無意間瞄到裴緒的眼神,頓時愣了下。
大家都是在王中尉身邊伺候久了的,侍從也不是頭一回見裴緒。
多年前剛見面時,衆人隻覺此人是個容貌極豔的宦官,溫順得很,說話也好聽,難怪得王中尉賞識。
時間久了,又發覺此人的氣質似乎與面容大相徑庭,過分清冷。
方才一落鎖,裴緒眉眼低垂,伸手攏過長袖,照舊是閑庭信步那做派。侍從心底不免一驚,解開鎖鍊倒像是放出了一股邪氣,陰恻恻的。
侍從好聲好氣拜過,連同傘一并交給裴緒,這才上車。
小沙彌候在不遠處,等人走了,兩三步跑過來,見落了鎖,驚呼道:“呀!施主從今之後便不是戴罪之身了。”
裴緒持一把傘,挽起長袖,看也沒看那副腰牌,反而撿起掉落在泥土中的鎖鍊。
修長指節握住鐵鍊摩挲着,順帶輕抹去上面的鏽迹,白紅交織,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裴緒望向逐漸遠去的馬車,嘴角不自覺往上翹了翹,兀自呢喃道:“是啊。”